骆玉明说红楼｜王熙凤的两次亮相

王熙凤是《红楼梦》里特别重要的人物。她的故事在整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仅次于贾宝玉，超过林黛玉和薛宝钗。

戴敦邦 绘

《红楼梦》非常重视写人物的出场。通过这样一个环节，作者把他精心塑造的艺术形象推上舞台，让他们展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就像一支乐曲有了特殊的旋律，令人从此无法忘记。

王熙凤是《红楼梦》里特别重要的人物。有人统计过，她的故事在整部小说中所占的篇幅仅次于贾宝玉，而超过林黛玉和薛宝钗。作者也许对自己的这一创造十分满意，他让王熙凤在不同的场合做了两次近似“亮相”的动作，以展现其性格中不同的层面。

第一次是林黛玉初进贾府时。黛玉拜见了外祖母贾老太君，一番激动过去以后，贾母房中恢复了原有的谨重气氛，谁也不敢随便说话。就在这静场之中，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后房传进来：“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书中接着用黛玉的反应来说明此事非同寻常，她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这一情节像京戏中的“叫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然后才是“亮相”，人物显身。书中对此一层层描写，一层层渲染。

先是“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表明来者身份重要。王熙凤是荣国府里管事的人，随时要吩咐下人给她办事，所以身边少不了人。然后总领说一句她的打扮，说是“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在众星拱月的场面中，烘托出神仙一般的女子。

接着写她的服饰，大概说，就是材料极其昂贵，色彩非常鲜丽，制作十分讲究，艳丽豪华之极。

接着写相貌：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丹凤眼，眼角向上微微翘起，在中国人心目中是特别美的眼型；但略显三角，线条就有点硬，还是美，只是减少了柔媚。柳叶眉，像柳树叶子，弯度不是太大，眉梢细，也是中国人心目中特别美的眉型；吊梢是说眉梢向上飞，那么瞪眼皱眉时会显出凶狠的味道。

接着写身材体态：身量苗条，体格风骚。“身量苗条”容易理解，“体格风骚”就微妙一些。你可以想象这美妙的身体行动时有一种诱惑性的活力散发出来。用现代话语，就是性感。

接着写神态：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漂亮的脸蛋很迷人，但有一种威势藏在里面；虽说“不露”，但就是不发作你也能感觉到；可是她又总是试图表达善意，没有说话，你就先听到笑声。露在外面的笑容，藏在里面的凌厉。

这种美丽是具有生命活力的，是具有扩张性的。

可是，贾府规矩森严，在贾母这里，邢夫人、王夫人也都小心谨慎，王熙凤怎敢如此张扬呢？稍微想一下你就会明白：这人是受到贾母宠爱，得到贾母纵容的。

戴敦邦 绘

那么她又凭什么在老祖宗这里获得特殊待遇呢？往下看我们就知道了。

只见王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她把黛玉拉近自己身边，也就一两步路吧，为什么还要“送至贾母身边”呢？这就是体贴入微、周到仔细啊！

然后王熙凤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这话说得八面玲珑，讨好了所有人。

林黛玉是外孙女，这个“外”使得她成为贾府的外人，但黛玉是按照老太太的意志来贾府的。说黛玉“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表明在王熙凤眼里，黛玉具有和贾府三位小姐同样的地位。这当然合贾母心意。

从林黛玉来说，就算她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荣耀，但从这样的说道里，可以感念到外祖母的慈爱，“琏嫂子”的善意，她不会反感。

贾府三位姑娘会认为：外孙女很优秀了，就会像个孙女，可见孙女毕竟地位高于外孙女，自然也开心。

于是我知道了王熙凤。她是美的，张扬的，也是特别乖巧和聪明伶俐的。

再说第二次“亮相”。那是刘姥姥初入荣国府时，女仆周瑞家的带她去见王熙凤。

进了屋子，只见南窗下是炕，炕上是大红色的毛毡，铺着金色和绿色交织的缎子大坐褥，凤姐儿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衣着随意而无比华丽。

这时王熙凤的大丫鬟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漆器茶盘。盘里放着一个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干嘛呢？手内拿着一双小铜筷子在拨手炉内的灰。就是那种烧炭的用来暖手的小铜炉。她只管拨手炉内的灰，就这么慢慢地拨啊拨啊，周围一片安静。

前一次王熙凤人未到，笑声说话声先到，现在却是相反的，好久她也不出声，别人也不敢发声。周边的人物关系不一样，王熙凤的情态也变了。

不过，你要是觉得她故意在刘姥姥面前摆谱显威风，那也不对，一个乡下老太太，值得吗？她就是喜欢这种气氛，在这种威严里面享受到一种愉快。

差不多了，王熙凤才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好像她刚刚没见人进来，这时抬身要茶，才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于是，脸色一下子变过来，满面春风地问好。

为什么又客套起来？因为她是贵妇人啊，很讲究礼数的。至于变脸，王熙凤说变就变，根本不需要时间。

戴敦邦 绘

就是对刘姥姥，凤姐说话的灵巧也是一点都不减。只见她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那意思就是说，双方不来往，责任在你们而不在我们。

刘姥姥是作为穷亲戚来“打秋风”的，王熙凤知道总得帮衬一点。但她要事先做好防范。她告诉姥姥，贾府“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这意思是咱们也不好过。

然后话锋一转：“今儿你既老远地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的。”这话里的意思，你第一次向我开口，总不能让你空手而返，第二次可就未必了。

到底能够帮多少呢？王熙凤说她的丫鬟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吧”。这是说咱们也没有多余的钱，不得已，只好先拆了东墙补你的西墙罢了。

第二次“亮相”，我们看到王熙凤性格中另一层重要的成分：喜欢弄权，喜欢看人在自己的威压下面紧张不安的样子。她说话仍然灵巧，但对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这种灵巧的价值，更多具有自我欣赏的意味。

有过这么两次“亮相”，王熙凤个性与品格的基调，已经非常清晰地留在我们脑海中了，不会与其他任何人相混。

（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