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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他让我再等等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邬峭峰     编辑:徐婉青     2022-09-26 17:14 | |

两年前,阿张在海军医院走的时候,是个秋日晴天。午后的阳光,落在刚刚离世的阿张脸上。没有人忍心将他鼻端的氧气管除去,我们围床注视着他。

护工说,请上来两位男人。同学海波托住阿张头部,我俯身抱住阿张穿着新皮鞋的双腿,有42码字样的鞋底,抵住我的胸口。两名护工分立两侧。

整个上午,阿张肺功能迅速坏死,呼吸难上加难。而此刻,阿张已经永远不需要令他无比痛苦的呼吸了。刚过六十的他,身体沉沉,听凭摆布。四个男人托起他,轻轻移入一只浅色的无纺布袋中。尼龙拉链缓缓拉上,吱吱叫着,声音似曾相识,阿张的一生就此关闭。心痛,让我意识错乱,瞬间幻觉,躺在那只布袋中的人,像是我;又通灵般清澈,记起拉链的吱吱响,正是老鼠行动时的叫声。待回过神,我已跟着队伍在走。前导,是四轮担架上那只沉默的浅色布袋。

1975年,阿张在向明中学附近几乎家喻户晓。斗殴校园,他追敌几十米的脚步声,吓白了女同学的脸。当年,说他是问题少年,他确实从工读学校出来,中学两年级时成为我的同学;说他是懵懂之人,当时他不过就十四五岁。

几年前,分别四十余年后,中学同学鬼使神差地开始聚会。记得1978年毕业庆典时,各班考入大学的形成一堆,其余的又是一帮。包括去拍照留念,也是这样自动分档。很奇怪,一俟走入花甲,却又像什锦糖一样类聚。看得上的、谈得来的,就成一伙,完全忽略社会角色。从一级教授、留洋科学家、当年的红团团长、演员、精神疾病专家,到拉面馆业主、物业保安、殡葬小店老板、当年的工读学生、差头司机,齐聚一处。

我们和阿张等十人,在朋友开的小酒馆,喝过一次酒,特别愉快。出席者的经历,都色彩缤纷,个性化强烈。隔行聊天,都觉得长知识。

这些十四岁就相熟的同学,有些人早已出人头地。好玩的是,大家一点都没有忽视十四岁时,男同学间自然形成的尊卑排序。少年时的座次,以最不容他人欺负者为最大;不计背景、不计贫富、不计功课优劣。阿张这样的,当年真的拥有最大的话语权,这是那个年代的实情。

今日的老同学,极给阿张面子,对其恭敬有加。所有人,都不在乎他是社保低保者,反而从他身上读到了走过山山水水后的持重。而阿张也明白放在时下的秤上,自己的斤两。只是,休眠了几十年的心理优势,条件反射般地苏醒了。阿张感受奇妙,又克制着旧日的嚣张。这种收敛,并没给他带来压抑,反倒像看见舞台上的走位标记,沿着指引,阿张在老同学面前,又成了一个格局大而调子低的厚重人物。大家都在说,阿张在三教九流层面的阅历,不是读了几本书的人,就可同日而语。

阿张确实遭遇了种种历练,底色上,多了明智、通达和乐于成全。这些色彩,在扶摇直上的同学身上,不一定就能见到。不同的江湖,催生不同的羽毛,只有差异,莫辨高低。

宴席在深夜散了,阿张想尽快重复当日的快乐,在近期原人原地,再聚一次,由他做东。我觉得时间接得近了,尽管阿张做得隐蔽,但还是能看出他的拮据。平常,你会碰到有人突然从口袋摸出很厚一沓现金,抢着买单。如果每回如此,或是偏好;而七八里有一,常是进项不太稳定,又想得到些体面,阿张即是后者。此外,他有时带着两包不同的烟,好一点的用以待客。这些也是我建议押后的第二原因。阿张想请客的小小愿望,因我的好意而落空。此刻想来,不无伤感,所有好事,应趁早才是。

这些年,阿张在市面上的角色,比平常还要平常。有过起伏的落寞者,在家庭中常是阴郁而敏感之人。或许,有的丈夫,可以在重大关头为夫人降伏一头猛虎,但平日里,自己又是老婆身上的五只蚂蚁,不见得致命,却令家人烦透。阿张已经没了打虎的本事,但他绝不是敏于计较的蚂蚁。他平时对亲人的周到和豁达,应是优于同辈的。虽没有直接依据,但从两个细节中可以推想。

阿张去世前的那天上午,人已无法躺平,呼吸极困难,唾液垂落不断。除他太太以外,我瞥见他太太的两个妹妹,一直在为姐夫擦净嘴角。平时让人不屑者,怕是很难领取到这种关爱的吧。在阿张大殓时,他太太和前夫所生之女,代表家人致答谢词。在很多处,她含泪称阿张为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听得我心颤。可以想象这个继父的日常行为,是得到这个女儿敬重的。不曾想到,少时无比凶狠的阿张,后来做儿子、丈夫、女婿和继父这几个角色时,能优良到这等级别。

当然,阿张也有几十年来未变的地方。

想从他的脸上读到温和,还是件难事。秽语的频繁和炸耳,依然不失过去的水准。有一次,在露天喝咖啡。我说,我们都六十岁的人了,骂爹骂娘的话,起码要少一点吧。阿张凶恶地朝我翻了一下眼珠,说,啥意思,教训我啰。

我以为,这个阿张,还是碰不得。没想到他接着说,兄弟,对不起。到这把年纪,好坏,还是懂的。过去,我一直一勺一勺喝咖啡。突然,有个女人对我说,朋友,只有脑子被枪打过的人,才这样喝咖啡的。这种话,听起来比骂娘还难听,我真想把桌子给掀了。但就凭这句话,我娶她做了老婆。兄弟,我答应你,试试看好吗?

不常见面,少了提醒,阿张的修正尚无起色。他只有一套表达情绪的语词,也清楚极不上台面。长年以来,一瞪眼,嘴里早已自动弹出污言。几次见到阿张,他总是说,兄弟,这件事我是上心的,我会多多少少弄得清爽一些的。

现在真的是清爽了,连他的人,都弄得不见了。

77届大多肖鼠,我总觉得,那个尸袋拉链,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叫声,是阿张在临行前对我说,他答应的事,没来得及完成,让我再等等。(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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