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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 沈轶伦:苏河湾万象天地,曾有一片弄堂

来源:     作者:沈轶伦     编辑:史佳林     2023-01-02 14:22 | |

人潮拥挤,我们只随着大家走。看到台阶就上台阶,遇到桥就上桥。密密匝匝环上来的道路一圈复一圈,使人如在一只敞口的表盘里绕着。直到我们随着人群走到桥的当中,直到看见天后宫:黛瓦木门,殿堂式飞翘的屋顶,正远远歇在一片绿地中。

我们久久凝视它。长那么大,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看到它。它曾是上海历史上规模最大、形制最全、规格最高的妈祖庙。据说1896年,李鸿章出使欧美诸国以及之后的五大臣出洋,出发前都在此驻留并在天后宫上香祈求平安。在时间的纵轴线上,在通江达海、因水而兴的上海滩上,多少代水手曾来到这里,低声嗫嚅心底的愿望。

此刻,一百多年后,站在新开张的苏河湾万象天地的桥上远眺天后宫。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此刻我们几个人眼睛里看到的,和慕名来打卡的游客看到的是不同的风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这些新商铺的下面,曾有一片弄堂,那里曾有一间屋子,是我们共同的外婆曾经的家。

本地童谣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在我小时候,这座外婆桥,具体一点就是河南路桥。总是一下桥,母亲的脚步就急切起来,牵着我的手也攥紧了,我们快速走进一条弄堂,是一重又一重一模一样的房屋构成的长长的走道。沿路有人晒太阳、有人在洗鱼,有人在高处推开窗晾晒衣服。似乎所有人认识所有人。一张张围过来的脸张望着我评价:活脱脱像阿六,或者说,还是阿六更好看。阿六是我妈。阿六在外,是一个职业女性,有另一个名字,有一个社会身份,是一个家里的妻和母,但走到这里,她走回童年,她的名字又归于阿六。她松弛下来。

我记得,阿六指给我看,这是晒台,她小时候在这里做煤饼。阿六也指给我看,这是煤炉,如何用四个步骤才能烧红一只煤饼,如何在关炉门时又保持小火不灭。对于我们这代孩子来说,这是我们不再需要掌握的技能了,因此听着只觉得有趣而不能察觉其中的甘苦。

阿六说,她曾在凌晨三点出门去为全家排队买菜差点被挤晕过去。为了补贴外出插队的哥哥,家里曾不得不卖掉一只红木大橱。阿六说她还记得那大橱四只脚上的小小雕花的模样。还有她童年里小小的温存,那是她爸爸单独留给她一只肉包子,她珍惜地啃啊啃啊,啃了很久,才啃掉外面的皮,小心翼翼地,把肉馅留到了最后。

有一个夜晚,为了赶第二天早班火车,我和她睡在外婆家过夜。这时她不是阿六而是警醒的母亲了,我记得她搂着我,让我睡在一只电视里古代人才用的高枕上。这是我印象里在石库门里度过的唯一一晚。清晨天还一片漆黑,外婆过来把我们叫醒。八仙桌上放着滚热开水冲的泡饭和一碗从柜橱里拿出来的盐水煮发芽蚕豆。那么多年过去,我总还记得那发芽豆的味道。

我从来没想过,在这里成为弄堂之前是什么?

1876年,中国第一条营运铁路吴淞铁路在这里铺设。差不多20年后,淞沪铁路又在此基础上开建。新事物的到来,让河南北路有了“铁马路”的称号,也带动了周边的地块飞速进入现代化。是因为这些,所以一百年前,外祖父的父亲从宁波到上海来时,选择了在这里落脚吗?他一定见到了天后宫吧。作为异乡人,他感受到被庇佑的安慰了吗?

那我不认识的,却站在我家族树前端的人,在这里用“小黄鱼”顶下房间,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由于他的选择,自此随着上海百年间的潮起潮涌,聚散离合,高低起伏着。才有了我和表姐表妹,穿梭着在弄堂里躲猫猫的后来。

差不多我上小学那会儿,外婆家就动迁到了浦东。所以后来我也分不清,我对外婆家弄堂的记忆,有多少是我自己的印象,又有多少是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一遍一遍和我说了后,从她的童年直接移植到我脑海里的画面。直到我们来看新开张的苏河湾万象天地,从这新建的商场的桥上眺望天后宫。

我拍了照片发给母亲。母亲说过,她小时候常去天后宫玩。地段医院就在天后宫边上。上海解放后,天后宫当过学校、住过人,里头还有过一个棺材铺。木工在宽敞的庭院里切割木料。那时,从宁波来照顾他们的老祖母,总是会特意去买一些刨花。能做棺木的都是上好的木头。这些从檀木楠木榆木上刮下来的刨花拿回家浸在水里,泡出胶质来,用这水梳头,滋润养发。

母亲说,她祖母不论怎么忙,那油亮的发髻总是一丝不乱。她至今还记得那刨花水的香气。

还是关于味道。

盐水发芽蚕豆和特供肉包子的味道,八仙桌上开水冲泡饭的味道,楼梯扶手上被经年累月擦摸过的木头的味道,挂在窗下的腊肉腌鱼的味道,还有弄堂角落青苔的味道,弄堂门口卖炒货的味道。还有记忆里外婆雪白的皮肤和她身上的味道。这是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的味道。

我没见过凌晨的菜场,没有见过那位发髻紧紧的妇人,一如现在这世界上不再有我的外祖母的身影。从河南路桥快步走过来,不管走多快,这世界上也再没有那样一条散发各种味道的弄堂可入。如身后商场里的自动电梯,随着我的年岁渐长,前头的台阶逐一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苏州河北的这一方田园从空旷地带变成铁路,从铁路又变成新的轨交。一如天后宫盛大地建起,又归于沉寂,如今又在新兴的商场里获得新貌。也如许许多多普通上海人的弄堂,出现过,承载过,挤满过各种生活的细节和喧嚣,然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告别,消失,融入城市的肌底。

这里头没有什么英雄传奇,但每一个在那晚我走进弄堂时见过的家庭,都是慢慢在这座移民城市扎下根来后,与生活搏斗的传奇的展示。如天后宫里刨花的味道,从向死而生的棺木上剥离下来,被轻轻装进一只妆奁,带回家,带回日常,一下一下,曾珍重地梳理过生命的发丝。(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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