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包慧怡：毛边本

它是一只胆小如鼠、色厉内荏的白猫，在家洗澡需要两个成人死命摁着。

丈夫把猫包放在自行车兜里，骑车逛遍了村里的便民街，终于找到一家有能力洗毛边本的宠物店，发微信来：“他们是猫狗分离的，咱猫不至于吓尿。”

毛边本自从首轮疫情以来就没有洗过澡，用人的纪年算，差不多等于从三十岁到四十二岁都没有洗过澡，听起来非常沧桑。它是一只胆小如鼠、色厉内荏的白猫，在家洗澡需要两个成人死命摁着，否则它会飞到浴室门框顶部（我们因此知道了猫被逼急后是可以飞天的），同时发出如丧考妣的悲鸣。那声音仿佛来自深渊。

家附近的宠物店见识过它的凶悍和悲伤后，纷纷表示退缩：“它直接吓到拉屎了”“把一屋子狗都嚎疯了”“钱退给你们，这猫我们洗不了”。2019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洗成了澡的，疫情后这家店又倒闭了。这次丈夫终于在四公里外找到了一家新开的看着比较高级的宠物店，对方见了猫，评估可以洗，给她称了重量：“这个猫生得巧啊，”店主抚摸着毛边本瑟瑟发抖的飞机耳，说道：“十二斤半，一百二十块洗一次，胖到十三斤就要一百六十块啦。”

我发语音嘱咐丈夫：“记得给它内外驱虫，再额外驱一驱弓形虫……”怀孕后，医生不让我去宠物店，只好在微信上远程指挥。前三个月的每天都一样：困意袭来时毫无商量余地，常常牙都没刷就瘫倒在床，窗口半敞着，吹进乍凉的秋风。醒来时，脚底有时会长出猫来。猫咪又温暖又丝滑，被它轻柔地蹭着脚心，有时会梦见自己像鹅一样滑动脚掌，在猫咪的肚子底下游泳。踩着白猫像踩在云端，陷入洁白绵软的陌异世界。

猫咪本来是睡我枕边的，两只前爪伏在枕头上，圆头蹭着我的面颊。刚得知怀孕时，试图不让它上床，但禁不住它夜半叩门，一开门它就一溜烟蹿上床，退而求其次趴在床脚。社区医院的医生说，“要是我，肯定把猫送走，你高龄哦，自己考虑。”但是抛弃一只家养小猫咪的世界，只能是一个更糟的世界。

领养毛边本已经六年半了，除了节育后精神不振，以及偶然啃食吊兰后消化不良，它是一个健壮争气的好小猫。也许是体恤我穷，从没出过需要进医院的状况。有时看着它不分白天夜晚地昏睡（它还有个意大利语名字叫白夜），会想它已经从我的妹妹变成了姐姐，很快会加速度步入老年。为它翻译了艾略特的童谣集《老负鼠的实用猫经》，配韦伯的音乐剧版《猫》放给它听，但愿它能成为那只德高望重的老申命猫，或是训练老鼠钩织花边的老甘比猫。

丈夫回来了，猫从猫包里飞速蹿进了书房，进入自闭模式。丈夫说：“人家讲，咱们猫有抑郁症。”“瞎讲。”“不是，你看它肚子上不是秃了一大块吗，粉色的，心形的。”“这是节育手术时剃的毛，后来一直没长出来。”“为什么长不出来呢？宠物店说，是因为它舔肚子太勤，猫焦虑抑郁就会盯着一块毛舔，长此以往就舔秃了。”好像有点合理，又好像是歪理。毛边本一直不是什么外向的猫，防御性强，不让外人近身——我们已经认定这得自于小时候被妈妈忘在草窝里的创伤经历，但也不能就此判定它得了抑郁症啊。丈夫又说：“对方问，猫叫什么名字，我说就叫猫，人家说不行，洗澡要做登记，一猫一名。”“它有名字啊。”“但我们平时就叫它猫，猫，猫啊。”“洗澡这种正式场合不一样啊。”“后来我就说，它叫潘谷白，对方愣住了。”潘谷白（Pangua Ban）是毛边本的古爱尔兰语名字，意思是“白猫”或“白绒线”。（包慧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