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和别人的不一样,他是活在信里的。
小时候每隔几个月,就有个邮电局的大叔,和他那辆除了车铃不响哪儿都响的单车。车两边是塞得满登登的军绿色的布袋子,他远远地,从老家老院儿门口的那个大土坡下,吭哧瘪肚地,涨红着脸蹬上来。
“你叔来信了”,他塞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再顺手捏捏我的脸蛋。这是大叔的习惯,但我不喜欢。他的手指肚总是蜡黄的——被烟熏得。“臭!”我抱着信一溜小跑进院子。背后大叔“诡计得逞”的笑声伴着他吱吱呀呀的单车链条转动声,慢慢远去。
每个人都那么高兴,只有我没那么高兴。
叔叔来信意味着我自由玩耍的时间被“剥削”了,那时候我常陪着奶奶看《白毛女》,上面说黄世仁就是这么“剥削”农民的。于是奶奶让我给她念信的时候,我总这么嚷嚷。
其实叔叔的字很好认,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可以用“苍劲”这个词来形容,当然那时候我还不懂得什么形容词,只觉得一撇一捺的尾端都像一段锋利的刀锋,“跟老师让我们描的字帖似的”,我当时是这么说的。
念完信后我就爬到老院里的那棵梨树上,我爱骑在那枝桠上数叶子,风吹过来时,窸窸窣窣的叶子沙沙响着,“像有人在低声抽泣”,这是我们语文老师讲课文时说的。别的同学似乎都不太理解,我却在心底里想着:“每次我为奶奶念完信后,她总会捧着信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几页纸,像看不够似的,真不明白纸有什么好看的。算了,不管她,老师说的没错,反正我在树上数叶子时,小手挡着太阳时,风吹过来,听到的就像是有人在偷偷哭的声音”。
我真的不常见我的叔叔,他是活在信里的。
那时读他写的信具体都讲了些什么我都记不太清楚了,总之逢年过节都极少见到他,等到长大离家求学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即使见到的时候也觉得那个皮肤黝黑,笑声爽朗的汉子不像是自己的血亲,更像是一个远房的族人。他喜欢把儿时的我抱起来,举到天上再假装要摔我到地上,把我吓得哇哇大叫的时候就赶紧用脸使劲蹭蹭我。可他的胡茬每次都扎得我比刚刚受惊吓时叫的更大声。
叔叔的信里常会夹几张照片,我当然也见过。有他自己的,也有一些风景。那些风景里有连绵的丘陵,听爸爸说那是在云南。我觉得那些丘陵跟我们那的太行山比起来,就跟小土包似的。还有一些雪白的花,这个我倒是认得的,是梨花。跟老院的那棵树开的花一模一样。好像还拍了一些石头,石头上还有红艳艳的国徽,爸爸说那是界碑,过了这个碑就是别的国家了。唉,叔叔要是喜欢看梨花,在家看就好了,跑去云南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我的小脑瓜还不能理解这种复杂的问题,他们大人的世界真奇怪啊。
每次我和爸爸送叔叔去车站,奶奶就在那棵梨树下站着,我们挥手她也挥手,车开出很远了她也没回屋,直到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和那棵树一起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最近一次见到叔叔是在去年。爸爸在,爷爷在,那个会和梨树一起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老太太却不在了。我的叔叔赶回来时,奶奶的丧仪早已完毕,他好像晒得更黑了,也更瘦了,默不作声地,陪我们一起把奶奶送到了山上。
相比爸爸那几天的悲痛,我的叔叔未免太安静了。
再和爸爸一起送他去车站的那天中午,一家人都在午休,毕竟老家的丧仪操办几天下来,都累得够呛。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躺在身边的叔叔起身,悄悄地掩上了门。外面蝉鸣阵阵,风又吹得树叶窸窸窣窣地、沙沙地响着了。
我翻了个身,继续睡着。
“那棵老梨树也想奶奶了吧”。
于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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