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这个词,若是用来形容北京、广州等城市,总让人觉得违和。倒不是说这些城市不浪漫诗意,但带着异域的、陌生的、带着翻译腔的“罗曼蒂克”气质,唯有上海最能匹配。上海像是个大舞台,各方你方唱罢我登场。俊男美女的爱情悲剧、古典的家族复仇、针锋相对的商战以及波谲云诡的阴谋,轮番上演。仿佛每个上海人的日常,都可以是一出出令人荷尔蒙勃发的戏码。
这些“印象”,自然来自影视剧对上海形象的建构,如《上海滩》《情深深雨濛濛》《罗曼蒂克消亡史》等。在这些影视剧中,我们看到一座驳杂却又充满野性的上海。爱国学生许文强只身来上海,完成了于连式的跨越。在《情深深雨濛濛》中,依萍努力逃离封建大家庭,试图在偌大上海滩自力更生。《罗曼蒂克消亡史》更是将国家、帮派、个人命运放置在乱世谍战中。剧中人每句话、每个举动,都可能是生死攸关的伏笔。葛优饰演的陆先生举止端庄,说话讲究,做事有原则,然而其身份却是帮派头目。偌大帮派要生存下去,必然要做许多事。许文强、陆先生等人散发出来的魅力,正是源于这种在野蛮竞争中依旧努力维持着的一份体面。
无一例外,这些故事皆发生于民国,属遥远记忆。罗曼蒂克的上海已消失,不复存在。进而,许文强、陆先生这些人物亦失去了活跃与存在的舞台。他们像是过时的物品,被丢进旧阁楼。然而,在《繁花》电视剧中,我们发现一批人物散发光芒。换而言之,业已消亡的罗曼蒂克气质,在这一刻得以重现。王家卫并没有固守百年前的旧上海,而是挖掘捕捉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上海滩的罗曼蒂克:蓬勃、飞扬,激情投入创造与开拓中。
彼时刚改革开放,上海开始焕发出巨大的生机与活力。在小说原著里,金宇澄用沪生与陶陶的八卦,将我们引入上海的日常。普通琐碎的生活,充斥着男男女女的故事。这些故事,隐秘暧昧,千丝万缕,引而不发,如细线一般,将所有人串在一起。沪生、阿宝、毛毛、玲子、李李、汪小姐等人,仿佛就是我们的邻居,就生活在楼上楼下。
在电视剧中,王家卫一开场便用一起肇事车祸,将人引入充满杀机与剑拔弩张的氛围。宝总生死不明、凶手消失人海、金凤凰老板连夜跑路、李李神秘出现……在一个个悬念吸引下,我们目睹宝总、李李、汪小姐等人的人生故事,目睹黄河路灯光璀璨,目睹了八、九十年代上海的百废待兴与蓬勃生机。
在王家卫镜头里,新与旧之间,并非是你死我活的替代,而是延续与传承。游本昌饰演的爷叔与胡歌饰演的阿宝,是两个极具象征意义的角色。毋宁说,爷叔是旧上海的象征,阿宝则代表着新上海。新人替代旧人,虽是常理,但并非理所当然。新人必须证明自己能承担起大任。为考验阿宝,爷叔设置了多重考验,如一天内借六千元钱等。这些考验,无非是看看阿宝借钱、赚钱、分钱三方面的本事。在分钱时,阿宝来到约定地点,爷叔躲在一旁,久久不露面。直到深夜方才露面。其意不言而喻,旨在考验阿宝的品性。在巨大利益面前,脆弱人性可经得起考验?
恪守诺言的阿宝,显然是值得信赖的新人。在出师仪式里,爷叔看着西装革履的阿宝,眼眶湿润。这是个意味深长的镜头,蕴含巨大能量与无限可能。一老一小,一旧一新,是两个时代的传承。爷叔曾如阿宝一样,叱咤上海滩商界。他身上背负的沉重历史,我们只在吴越饰演的金科长寥寥无几的台词中,窥探一二。在漫长岁月里,爷叔原来也在苦等阿宝的出现。
其实爷叔象征的远不止旧时代,更是商业博弈的技巧、为人处世的原则。先说为人处世方面,阿宝待人厚道,宁愿他人负我,不愿我负他人。在股市里,蔡司令因贪婪而造成的烂摊子,阿宝花大价钱来收拾。对于想置自己于死地的发根之子,亦是以德报怨。再说商业博弈,阿宝总是行事周全、谋而后定。在王家卫镜头下,黄河路是商业博弈的角斗场,多方力量汇聚,进行你死我活的搏斗。其中,围绕三羊牌火烧丝光绒而展开的商战,尤为经典。与锋芒毕露的李李、人多势众的魏总等人相比,单枪匹马的宝总似处于弱势,但他总能快人一步、掌控全局。三羊牌火烧丝光绒上市后,引爆市场,高质量仿制品很快出现,阿宝犹如关公单枪赴会,拎着两个黑箱子,前去诸暨,与麻总谈合作。双方接头地点,是雨淋淋的厂房。麻总满脸横肉,皮笑肉不笑,颇似黑帮老大。阿宝仍是梳着油头,西装革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这出戏的最高潮,出现在麻总的期待落空后的暴怒(他以为箱子里是买他产品的现金)。厂房里,霎时间杀气顿生,阿宝危在旦夕。让阿宝“死里逃生”的,不是百万现金,而是一份商业合同。这份合同,能让麻总的仿制品名正言顺地进入上海。现实的商业谈判中,自然不会像电视剧呈现的那样剑拔弩张、白刃见红。但我仍极爱这个场景,合同指向了市场的前景,意味着体面与未来,象征着商业文明的力量,它能驯服野蛮力量。这种近乎以野蛮的姿态去拓展市场的勇气,恰恰也是当下最缺乏的一股子激情。
阿宝成为宝总的过程,其实也是由弱变强的过程,是一座城与一座城里的人不断发展与壮大的过程。相信,宝总、李李、玲子、汪小姐等诸多《繁花》中的角色,都将成为经典的上海影视人物的形象。从这个角度来看,此剧是书写了一部新上海滩的罗曼蒂克史。(王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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