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50岁的周慧回头再看,写作不经意间已经成全了她人生的一片华彩。
“十八岁出门打工,通过成人高考上了大专,学习会计专业,毕业后到深圳打工,从事过文员、商务助理、销售、人事等形形色色的工作后,辞职搬到深圳东部山村居住。无业至今,喜欢阅读,尝试写作。”2024年,一本散文集《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让素人作家周慧火爆出圈。
2024年11月3日 星期天夜光杯封面人物
2014年,40岁的周慧辞去深圳一家物流公司人事经理的职位,告别轻松月入万元的工作。当时,她只想找回“自己”,写作对她来说,是不那么自信的业余爱好。十年过去,50岁的周慧回头再看,写作不经意间已经成全了她人生的一片华彩。
就这样,住到村里去
“有时感恩,觉得是我这种普通人能被赐予和配享有的最好的命运,有时心怀怨气,绝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生活分割到糜碎。”
十年前告别职场、告别高薪,对于从湖南岳阳小山村走出的周慧来说,竟然没有那么多的纠结,职场的形形色色让她感到厌倦,精神世界无所依从更让她感觉“分裂”,“其实,我觉得我是有文艺或者文学内核的,但我每天上班碰到人和事,和文艺、文学完全无关。”
当时,和周慧打交道的是货运司机、仓管员,她管理的是两个大仓库,负责的是招聘、培训、团建,“都是我很不喜欢的。”为了搞好工作,她不得不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熟”人,学会圆滑,学会几副面孔,“我也很不喜欢。”平时喜欢看书、看艺术电影,她的生活圈子中很难交到这样的朋友,“我不是文学圈的文艺圈的,又不在城市核心区上班,那样或许还能交到一帮文艺的朋友,我没有,所以我总是孤零零的。我习惯孤独了,所以我好像也不怕这些。”
付出很多、获得很少,周慧也想过(如果继续上班)再熬五年,“五年之后,我能把在深圳买的一房一厅换成两房,或者是买辆好一点的车。能够持续稳定地挣钱,也挣不了大钱。到四十五岁,可能就会被人挤走了,我还能干嘛呢?”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她觉得不想再过。
“已经找不到自己”,这种感觉催促她下定决心抛下打工人标签。“我平时很少花钱,想想一房和两房的区别,我觉得差别也不是很大。”当时,周慧的妈妈刚走一年多,“父母都不在了,我心里没有任何负担,没有孩子,也没有婚姻。”
就这样,周慧辞了职,住到村里去了。
观山海,绝非很轻松
“没有雾的时候,会觉得空气不对劲,像在密谋些什么,走到窗边看,雾正过来,先是几丝几缕,缠在树间,一动不动,过不久,大量的雾从山的缺口处涌来,滚动的一团团,淹没菜地、鸡舍、荔枝树冠、窗口。所有的雾都从海上升起,海,已隐匿。”
洞背村,深圳东部一个靠近小梅沙的山村,周慧离开职场后一直住在这个能够看到山海的地方。她很享受村里的日子,山、海、花、人……都让她感觉“太舒服了”。
2014年搬到洞背村时,周慧一个月的生活费是三四百块钱,现在也就五百块钱,“我平时不花钱,几乎不消费。我从来没有点过外卖,从来都自己烧饭。我们村餐厅的三丝炒米粉,我觉得太贵了,要一二十块钱。”
周慧在深圳洞背村
刚到村里的时候,周慧也接到过很多工作邀约,但她把所有机会都推了,“二三十岁的时候,我就没有选择一个主流的生活状态,比如说组建家庭、生个孩子。我也不爱钱。我就很怕到老之后回忆,会后悔没有去发展自己的爱好,就是俗话说的,没有去做自己。”以当时的积蓄和以租代供的小房子,周慧觉得这种物欲很低的生活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离开职场后,周慧开始了写作,“之前也写了一些文章,我觉得都不太好。后来就慢慢写,放到我的公众号上,也没多少人看,长期就那几百个人关注。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容易原谅自己的人,很容易给自己找借口,当时我就不想干别的,只想写好一点。”每天的日常就是看看、走走,跟朋友聊聊天,“过着连我自己都不敢对我指手画脚的日子。”
悠闲的时光过了五六年,“村里的房租猛涨,我交过3000块钱一个月的。”房贷、房租、社保、生活费……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而给一家餐馆写了两年公众号每月八百的收入,随着餐馆倒闭也没有了,周慧的生活不是捉襟见肘,而是必须借钱才能活着,她去深圳盐田看过几百块钱的房,“那种环境太没尊严了,住十几个人的房子,闹哄哄的,全部是蟑螂,又没有任何采光,然后又潮湿。我已经让渡了生活里所有的花费,不买除了饭菜之外的任何东西,社保也停缴了,还能让什么呢?要住在这样的地方才能活吗?”
绝境中,也能生出光
“我不是逃避,图像实在太重,累叠着多年的记忆,就像你望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它狠狠地向你砸过来,除了躲,别无他法。”
诗人黄灿然是周慧的伯乐,当时他们是洞背村的友邻。“当她拿起笔来处理她与世界的关系时,她记录,她思考,并在记录和思考中扩展和放大她的视域。她原本惯性的、几乎无知觉的日常性突然有了一种新鲜感,周围原本似乎昏沉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这是因为她自己警醒起来了。她能够感受日常和世界的能量,包括世界的光,世界的绿,世界的广度和深度。”黄灿然这样介绍周慧这些“淡淡的文字”。经过他的引荐、背书,最终有了周慧这本《认识我的人慢慢忘了我》。从素人到作家,周慧觉得生活忽然又从绝境中生出了光。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想要当一个作家,我对作家的定义很高。我也很不喜欢宣传自己。”直到现在,周慧的公众号、微博、微信名都是分开的,“如果你刻意去找,你可能会发现这是同一个人,你不刻意去找的话,你不会发现。我就想各方面都纯粹一点,我不需要各个方面的流量合到一起。”她甚至连自己新书的宣传也很少转发,别人赞她的话也不会回复、转发,“我不想要这种流量,很奇怪,我就这种心理。”
首印6000册的书到现在加印了四次,跟随命运齿轮的转动,周慧也感受到现实中的人气高涨,但她不想就此蹭热度,“第一本书是很难出的,对于素人、又是我这个年纪。现在反响比较好,我觉得只要我继续写,写好它,第二本书也会出。”其实,她有存稿和以前给餐馆写的文章稿子,“大概60篇,有编辑提议改一改,然后明年可以出。”不过,周慧最后还是拒绝了,“这些文章比较轻快,和第一本书的内容风格不太一样,我觉得没那么内心,那么打动人心。我不想让喜欢第一本书的人感到失望,我不想就着这本书的流量马上出,过几年再说吧。至少,我要等到第二本书写到百分之八九十后,我才考虑出它。不过,第二本书,我一个字都没写,但我不急,慢慢来。”
慢慢写,不想重复自己
“世界从来不给真相,就像七月暴雨如注,雨以最大的力量从天空一跳而下,溪水发出一年里最大的轰鸣声。团团乌云接踵而至的傍晚,突然有一团乌云没接上,山峦上方露出窄窄一线蓝得发黑的天空,半满的月亮投下温柔而慈爱的光。”
最近两年,周慧写得很少,一方面是要应付生活的七零八落,一方面是不想重复自己,“很多东西,我都已经写过了,再写的话,可能就有点雷同。”平时的时间,她就用来看书,读奈保尔、库切、加缪……“我不急,没关系,我只要能看书,就一定能写的。我想突破一些,但是还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方式。没有出去打工,也没有被资本看到什么,但我还是在坐下来写东西,哪怕写得很少,所以说就够了。”第二本书,周慧觉得对她来说可能更为重要,“到时,我就不怕人说你怎么江郎才尽,或者你蹭热度怎么的。我的重心要放到接下来写的东西,要放到好好去写它。”
周慧在阳台剪摘韭菜
十年来,周慧从一栋楼北向的7楼搬到南向的6楼,又搬到南向的8楼,眼见着村里的房租从800块蹭蹭涨到3000块。现在,她住的8楼只要1500块,因为是顶楼,隔热也差,但是比6楼整整便宜了700块。“我一个月就算开空调也顶多用300块钱的电费,这样想还是划算的,而且我很喜欢顶楼,楼上没有人,不吵,还可以随时去顶楼的平台。”至于以后,“靠我的版税和养老金生活就好了,万一不行,我就住回岳阳去。”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变的是,她倔强如初。(蔡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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