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六个设计一个道理：尊重人

就设计而言，哲学意识对各种关系和尺度的把握，具有决定意义。灵气，则是作品能否不同凡响的又一要素。假如设计者缺乏对人性的关切和通达，那么，一开始就很不妙了。

有种陋习，是设计者将个人见识，强加于使用者。以为一己的阅历、趣味和经验，可以不经斟酌，就能轻松覆盖受众的期待。

多年前，我旁听过一个小型别墅区项目的方案评审会。这幅位于浙江金华的地块，拟建八栋单体别墅，用户主要是当地殷实的工商业主。第一个演讲的，是两名三十多岁的建筑设计师，他们上来就强调，本案将变革传统厨房理念，让夫人们能够在赏心悦目及高智能的环境下操持家务。与会业主代表立即举手问了设计师一个问题：院内外的独家停车位，会有几个？回答：四个。业主客气地转问主持人，可否请下面等候的设计者进来交流了？两位设计师的演讲不到五分钟，即被中止。他们对使用者的生活方式极不关切，主体设计思想过于想当然了。会后，主持人告诉我，这些业主虽然出生于乡村草根，但是夫人们早已不再打理一日三餐，不少主妇在自家企业中分摊重任，家务通常依赖保姆。此外，浙江家族有个习惯，整个家族成员会汇集在最成功的那位家族成员麾下，业余消遣也结队成群，乐此不疲。所以，近十辆车同时进出是常事，多车位是最基本的需求。

另一个小例子，在街区的绿化带，常可以看到很不错的草地或冬青，正好隔断了最近的步行直线，结果被抄捷径者践踏得不成样子。一方面，确有践踏者的因素，但设计者也应反省。这里本来就存在设一个甬道的需求，为何视而不见？顺应人性，顺应需求，通常是更合理的设计选择。

再看一个正面的小例子，早期的日本无胆小茶壶，冲泡后，茶叶容易直接顺壶嘴落到杯里，也容易在壶内堵住嘴管。日本工匠的解决方案，是在出水管内侧配装一个凸起的镂空半球，以阻止茶叶轻易堵塞茶壶。此举是经过反复比选后的最佳手段，效果明显，设计及制作上是多费了点周章，但对使用者的体贴，一望便知。同时代很多地方的无胆小茶壶，出水内侧做成直通、或封住后钻有孔洞，功能基本满足，一般使用无碍，但对出水不畅未予顾及。有无这个镂空半球，可以延伸出一个定律，当受众有100% 的需求时，设计者为你考虑到了120%，就令人感受美好。而另一种情况，你在产品上，似乎能听到一种声音：大爷啊，种种种种原因，本设计师只能满足你80 %，还有20 % 的需求，不关我事了，原因种种种种。其实，倒是使用者撞到了懒惰的设计大爷了。

有位熟人是海宁皮革名家。1999年某天，他和我谈起，对远在伦敦的一位英裔股东不太理解。分歧是英国皮具老人不同意，为降低成本计，将一款高档头层牛皮三人沙发的背面，换用同色人造革。我做了了解后，对朋友谈了自己的判断。有可能两位股东对对方的立场，都欠琢磨。英国人除了对降低部分面料品质的半吊子做法，本能地不喜欢以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少英国用户的客厅里的三人沙发，常常不是靠墙而放，背面会整片裸露在人们视线之下，这里若出现一大块人造革，显然品位不高。而当年半数以上中国家庭的三人沙发，又的确是靠墙摆放的，放置后几乎不再挪移，背部换成牢固而廉价的人造革不无合理。所以，不求一致，两款并存，由客户来二选一，未必不是上策。两位股东相持不下的分歧点，是因忽略交流两地摆放方式和所处空间而引起的。海宁名家，立即想到了在英国常见的带前后院子独栋屋舍——客厅面积一般都很大，可以自由摆放沙发。他一下子就理解了英国股东为什么不愿让步，决定尝试菜单式销售，背面用原皮或人造革，由用户自选。设计思想对立时，不是要谁让步，而是看谁更能先理解对方，并找到合理变通的设计出路。很多时候，人们在策略选择发生分歧时，争着争着，就计较起尊严、计较起话语权大小，既不能越辩越明朗，也很难找出分歧的本质。

十几年以前，上海市政很多设施、用具或小品的设计，开始注意美观。果皮箱、地面拼砖、候车凳椅、阻挡小车进入人行道的阻挡杆等等，逐渐讲究趣味。当年徐汇区街面人行道防止小车驶入的直立阻挡杆，设计上加了锚链元素，柔化了阻挡和警示语气。这一设计意识的提升，极为珍贵，一下子就让行人对徐汇市政的品位有了好感。当时其他区的同类产品，多在使用红白或黑白相间的直筒杆，涂了点油漆，就算考究了，一无审美考虑。同样的物件，不同的设计心思，效果天差地别。

所有的市政用具里面，最有意思的，是一款抛光的金属候车凳的设计。约九年前最初上市时，带弧度的凳面不是水平的，而是有个前低后高的斜度。这个斜凳面的设计，应该不是为了让雨水快干。那么，凳面的斜度为何而设？其中的奥妙，值得玩味。我想，它是借这个角度很大的斜面，杜绝人们久坐或平躺在凳面上。一旦你在凳面躺平睡着，身体就会自动侧翻。我称这款候车凳为“睡就翻”。除了我这样瞎琢磨的人，还有就是真想在上面躺一下的人。这是一个强制性的设计，效果基本上都是负面的。我见过有疲惫者，直接就在凳下地面上半躺下了，比躺在凳子上还要煞风景。难得有人真的累到不顾雅观，也要在大庭广众面前躺下。他人持不反对，也不鼓励的态度，是为明智。而那个斜凳面，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反对并限制再说。最不妥的是，所有使用者都被这种算计绑架，他们无不感受到如坐滑梯的不适。设计者为解决一个问题，竟然忽略了老弱病残及怀抱婴儿者的安全。这样的设计，好像没有赢到什么，反而只赚到了一个评价：小气的巧智，亦即极不周到，又得不偿失。现在，同款的候车凳，那个斜度已经没有了，凳面改为水平。改了，是进步；这种改正本身，倒令人颇有好感。

以上谈了六宗和设计有关的事件，好像并没有展开一个很大的话题：尊重人性。

我以为，我已触及。（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