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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读 | 干妈的浇头面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叶 青     编辑:史佳林     2022-08-07 06:30 | |

  台州的浇头面,是我心中慎终追远、万古蒸尝的味道。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幼儿时三天两头发高烧,不到两周岁,就做了骨髓穿刺。虽然病理结果排除了各种疾患,但外祖母着急了,她一生生养过多胎,只有我妈一个活下来,看我身体虚弱的样子,外祖母决定给我认干亲。

  旧时我的乡人有这样的习俗,小孩出生后不容易带,被认为身弱,风行认干亲。说是有护荫生扶,会变得健康易养,通常找人丁兴旺的家庭。

  我认了我妈的堂姐为干妈。干妈的六个儿子都带有“辉”字,不识字的干妈给我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李辉静,跟干爹的姓,顺哥们的“辉”,一个“静”字大致希望我往后日子风平浪静,无灾无难。自此每年正月初二去干妈家拜年,三岁开始,历时四十载。

  四十碗浇头面,从时光的隧道穿梭而过,向光而来,蓝白相间的青瓷碗上有黄冠高耸,有鹤立亭亭,有抱犊山巅,有江河款款,它们在我面前环绕着,一圈又一圈,时近时远,似镜花水月,又触手可及。我努力伸出双手去捧碗,手软耷耷怎么用力都提不起来,梦醒来时手还是按在胸口,这样的梦境时不时击袭我。

  浇头面是台州民间特色面点,家里有亲戚远道而来,会煮一碗热腾腾的浇头面款待。面点可以是米粉、干挂面或带咸味需要过水煮捞的垂面。浇头可谓五花八门,山海不同,南北各异。干妈的浇头面四十年不变。从六个儿子绕膝待哺到各自成家立业,日子从艰辛到宽裕,都是一样的浇头。

  干妈住的地方叫岙仔,特别偏僻。三间面破旧小石屋,与宗亲合住,各一间半,坐落在海拔一百多米的凹形小山丘上,往东就是濒临东海湾的悬崖峭壁。有一条两米宽的石阶通向山岭头,两侧是依地势而建的石头屋,层层叠叠,居住着本地居民。

  长大后独自去干妈家拜年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当我一踏上石阶,蹲在井边洗洗涮涮的左邻右舍就与我打招呼:素兰的契姿囝儿(干女儿的闽南语)来拜年了,又站起来打开嗓门对着后一排石屋井边的主妇再喊一遍。素兰是我干妈的名字,可见她人缘特别好。这一句招呼像是今天朋友圈文本,台阶两侧邻里纷纷往上转发,在没有现代通信设备的年代,干妈在我走在石阶上就已收到“朋友圈”的信息。她跑着小步,微胖的身体紧跟双手的节奏,双颊的苹果肌像沾染两抹高原红,随着小跑节奏上下颤动。每次我登上岭头她也片刻不差到了,接我手中的“手巾包头”,双眼眯成两弯月,慈祥可亲的样子极像电视剧《人世间》里萨日娜扮演的秉义妈。

  干爹是渔民,也是红旗渔业大队舞鱼龙灯的高手,每年初二上午坐在屋檐下整理鱼龙灯,也似乎在等我。轻轻咕哝一声“来了”,就停下手中活起身往灶沟间帮忙,几个未成家的哥哥在一丛鸡冠花边上破甘蔗(一种吃甘蔗游戏),他们只对我嘿嘿地笑笑。

  干妈的浇头面是用山东粉,也就是现在有名的龙口粉做的,那时的龙口粉是稀罕物,都是托人买来的。“浇头”那可不是琳琅满目一词形容得了:有鱼胶、鱼皮馄饨、鱼饼、猪肝、猪肚、肚肺、九节虾、蛏子肉、蛤蜊、黄花菜、香菇等等。这么多浇头一个点心碗怎么盛得下呢?家乡有一种大汤碗叫“水碗”,干妈每年在水碗上垒塔,再在塔尖上披一层金黄的煎蛋。任宠爱在大水碗里泛滥。

  单说鱼胶,是干爹从黄鱼肚剖出来,一条条贴在门板上晾干收拾好,存到年底用菜籽油炸松,待我拜年时吃的,后来黄鱼少见了,又攒起鮸鱼胶,用作浇头后剩下让我带走,现在市面上好几千元一斤也难买到。再说猪下水猪肺,因为我小时候常发烧伴咳嗽,家人认为肺气薄弱,吃动物内脏可对应补人的脏器,以致我好上这一口,喜欢它酥软味腴,和咀嚼软骨时脆生生的嘎嘎响。带六个儿子生活粗糙的干妈,却会最精细的猪肺清洗法,泡干净血水,提一木桶又一木桶的井水往猪肺里灌,反复冲洗至猪肺至清至白,再在油锅里加姜蒜爆炒备用。蛏子剥了壳去了体侧线,九节虾挑了泥筋。

  那时,我的胃口容不下心里垂涎着的这水碗面,干妈也心知肚明,但还是一劝再劝,“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肉,不喜欢吃的夹到这个碗里”,她早准备好一个粗瓷碗放在我面前,又从灶沟间端出一碗浓汤,是山珍海味加入鸡汤熬出来的汤汁。大年三十杀一只鸡炖汤是一年难得的奢侈,汤先盛出一大碗留给初二煮浇头面。收拾好后坐在我身边油漆剥落的条凳上,上下仔细打量我,自个唠嗑:“怎么没胖一点啊,是不是读书太辛苦?”“还是没长肉,是不是工作太累?”

  后来我结婚生子,直至远离家乡,每年同样是初二去拜年。干妈不再是获知信息匆匆跑来。她站在山岭上等我,每年初二翘首以盼,那身姿在我心中如坐化千年。

  2010年正月初二,我在岭头没见到干妈,到达低矮的门厅时,干妈弯着腰扶着楼梯从小阁楼下来,她脸色苍白,人也小了一圈,大儿媳二儿媳在厨房忙碌,端出的还是干妈的浇头面,我没心思吃,一再询问干妈是不是病了?她中气十足,声音爽朗回答我,“亏姆(干妈闽南语)没有病。”“那怎么瘦了?”“千金难买老来瘦,你放心吧,只是胃口不好,人有点乏力,躺几天就会好的。”

  同年八月,我出差南美,返程行程近三十个小时,飞机降落上海浦东机场时我头昏脑涨,打开手机准备给家人报平安,妈妈的信息跳出:速速回来,干妈病危。我如被雷击。

  干妈往生了,速速赶回来的是给干妈送终,我涕泪满衫。她去医院时早就得知自己已是胃癌晚期,就一直隐瞒病情,包括自己的六个儿子。从此世上再无正月初二干妈的浇头面。

  四十年的龙口粉丝,串起我绵长而又绵长的思念。这思念如同干妈屋后的那口井水,泉涌淙淙,永无枯竭,正月初二的浇头面,四十年前就制定了最走心的浇头,那是我心中慎终追远、万古蒸尝的味道。(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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