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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俞可:父亲俞天白的背影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俞可     编辑:钱卫     2022-08-13 10:32 | |

身为教育工作者,每做讲座,我言必“每个孩子都是望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的”,与座校长、教师、家长即心有戚戚焉。父母的背影,年幼时唯在模仿,年长时却意在解读。谨以“稚”“土”“倔”三字试析我爸俞天白。

图|俞天白近影

我们父子间那些事,由穿梭中德时空的14年2000来封140余万字两地鸿雁浓缩而成的《留德家书》早已公之于众。甫一出版,老家义乌一位知名作家便慨然道出:“父母是孩子一生的矿藏,现在许多人没工具开采。您,找到了一个缺口,让我们看到了许多贵重金属原来不必花外汇购买的,自家里有呢!当然,您的老爸是一座富矿!”诚哉斯言。父母这座富矿,人皆有之,具备开采之愿、之勇、之能者则寥寥。

图|俞天白、俞可编著的《留德家书》

一、稚

奉《时代文学》杂志社给予的“儿子眼中的父亲”之命题,17年前我写下《父亲的稚气》:“像是乡野孩童闯进了都市,满眼是迷离,是好奇,是心动,跌跌撞撞懵懵懂懂地去寻求一个俨若可即的心灵世界。九百余万言,捕捉着冷暖人情,炎凉世味。到头来,却是躁动了一辈子。此乃真情有余而静气不足也。”17年后的今日,我爸稚气依然。

疫情前夕,从教于马里兰大学的王锦园来访。老战友重逢,亢奋不已。聚餐时,我爸古道热肠,频频倒酒敬酒,却碰倒一大罐刚端上的鲜榨饮料。幸好没洒到贵客衣服,只是须劳驾服务人员更换桌布。在家就餐亦然。我爸总把最大的虾最嫩的肉夹到我妈碗里,却常常失手而掉落于地。举手投足犹如髫髻之童。

我妈和我称我爸这种失态为闯祸。一旦事发,他先一阵惴栗,继而一阵愧悔,即便手舞足蹈的高谈阔论亦戛然而止。虽言之闯祸,却无重灾。大事绝不懵。由山村而都市,抑或由教坛而文苑,步步为营。由是观之,与其说稚气,不如指稚趣。

图|俞可出国前父子留影

稚趣的外显就是好奇心与求知欲。每次陪同他观展或游馆,我必定不离半步,只是担心他会视展馆为乐园,忍不住伸手触摸展品。恰恰这份难能可贵的好奇心造就其求知欲。他终身好学,不拒新事外物,敢于尝鲜。就说电脑写作吧,1992年便可基本告别纸笔时代,跻身国内第一批电脑写作的作家行列。厉害的是,不用手写输入,直接打字,且采用五笔字输入法。伴随着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他步入人生第二个创作高峰期。相较而言,我却固步自封。直至新千年钟声敲响,在留德同学的软硬兼施下,身在德国的我才踟蹰赶上时代步伐。玩智能手机与微信,我爸照样先行一步。如今他竟也刷起抖音,乐此不疲,我却深闭固距。

稚趣的内在就是童真般的清澈。这份清澈与我妈的纯真,看似偶遇,实为天成。我爸妈结婚那天,适逢美国宇航员实现人类史上首度登月。“婚姻是一次凿险缒幽的登陆。”值金婚纪念日之际,亦为人类首度登月50年纪念日,我撰文,类比登月与成婚:“既然选择携手远航,何不坚信无限风光在险峰、在幽径,视婚姻为与李白诗中所言‘瑶台镜’的约会。”我以为,我爸妈登险峰探幽径之道便在纯稚。

图|俞天白寄语新民晚报读者

二、土

在出生于并成长于大上海的我妈和我的眼里,我爸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乡巴佬。想当年,1956年7月11日,头戴尖顶竹笠,脚蹬多耳草鞋,脖挂土制汤布(当地的一种老式毛巾),由义乌赶赴金华高考。此乃其人生首度跨入所谓的大城市。

图|这张照片是我爸人生中第二张照片,高考前半年在义乌相馆拍的,用于贴在高考报名表格。参加高考,是我爸人生中的最大转折点

来沪至今已越一个甲子,鬓毛虽衰,乡音却未改。义乌话、上海话、普通话搅拌而成的口音,旁人难以解读。他于是知趣地婉拒各类作报告的邀约。

我妈餐后时时须清理我爸座位下掉落的饭菜。他对此却觉得司空见惯。农家餐桌下鸡犬游荡,垂涎于落地的有机物呢。飞虫落入茶水,他照饮不误,好似重返虫鸣螽跃的田园。

尤其置身国外,土洋对照愈发鲜明。我爸留在德国挚友格吕特一家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是见面握手。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杀青之际,父母赴德探亲。格吕特得知,便盛邀我全家做客。格吕特一家早早恭候在小院门前。他们先把手伸向我妈,以示女士优先,我爸却抢先握手。格吕特惊愕不已。事后我向他们解释,这是典型的中国式礼仪。至于此举是典型的中国式抑或乡土式抑或传统式,难以判断。由此可断言的倒是,我爸阅读海量西方文学名著,却阅洋而不识洋。

沪上长达一个甲子的文学创作生涯,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吾也狂医生》到最近一部长篇小说《金银坞》,老家义乌这个母题贯穿始终。我爸虽以海派城市文学与金融文学走进文学史,但其文字无处不氤氲浙中红壤特有的芬芳。写不完的义乌,剪不断的乡愁。我爸曾试图年年暑假把我送回义乌老家,我却因农村生活不适而屡屡逃回上海。他最终把我送往德国。

初抵德国留学便亲历狂欢节。我把所见所感所思写入家书,并在所附照片背面写上:不论我脸上如何涂鸦,这个节日永远不属于我。我爸读信后怏怏地沉吟许久许久,直指这一行备注道出“强借狂欢之乐,倾诉初到异国他乡的游子心灵深处的孤独与悲凉”。他回信道:“应该说,还处于‘年少不识愁滋味’的你,上了‘层楼’,说出来的,却是真正的‘愁滋味’。可以说,这是你的成熟,是幸;也可以说,是剥夺了‘年少不识’的幸福年代的悲哀,是不幸。作为父母,从感情上说,是不幸;从理性上说,却是幸。”这种“愁滋味”实为由父而子流淌不息的乡愁,即法国哲学大师柏格森的核心概念“绵延”。

图|2004年在法国巴黎卢浮宫前合影

中国共产党成立90年之际,《中国教育报》文史专刊邀我共同策划纪念专版。我提议以陈望道为主题,当即拍板。陈望道与我家世交且同乡。除约请陈望道之子陈振新及之徒陈光磊撰稿之外,我亦贡献一篇。篇末如是说:

“50年代末,父亲从义乌来沪求学;90年代初,我从上海赴德深造。父子俩竟然逆向丈量了《共产党宣言》传入中国的整个历程!中国共产党成立80周年之际,父亲为《人民日报》撰写《山村传圣火》,由此激活了那根熄灭24年的‘红头火柴’(陈望道外号);16年前,我在《神州学人》发表《走出历史》,为此跨入位于特里尔的马克思诞生屋。就在那儿,我购得一幅马恩巨幅头像,成像于《共产党宣言》全文深浅相间的德文字母,在留德期间那间略显窘迫逼仄的租屋,悬于床头,诵读之际,恰似‘红头火柴’照耀我的整个世界。”

我爸土,我亦土。土气,充溢的实为一腔家国情怀。

三、倔

义乌,“义”字当头。义乌人以铮铮傲骨为荣,古有让倭寇闻风丧胆的戚继光麾下义乌兵,近有共创开天辟地伟业的陈望道。其外号“红头火柴”,只因一着即燃。身为义乌人,我爸给人的印象就是倔,单位同事谓之大炮。

倔,径直关联性子急。火急火燎的他生活却极有规律。有两件事,他从少年坚持至今,一是日记,另是晨练。日日记事,可日省三身;晨晨勤练,能健脑强身。气躁气暴的他,股票竟然炒得风生水起。因纳金融视角入文学,我爸得以结识业内精英。进入股市虽可谓一次误闯,惊魂的股线却并未与他狂躁的情绪同频共振,堪为一奇。

图|应日本经济新闻社邀请访问日本,俞天白与夫人摄于日本东京浅草

更令人称奇的是7年前逃过肝部巨型肿瘤一劫。初闻确诊结果,我爸毫无失魂落魄,当夜照常安然入睡,鼾声如雷。回顾此次出差鬼门,我爸在《生命并不脆弱》写道:人的生命并不脆弱,脆弱的是人性。倔即坚。岁月日增,人性弥坚。

因满口假牙用劲咀嚼时便会松动甚而脱落,我反复建议他种牙,他却执意回绝,理由是怕疼。进入耄耋之年,双耳失聪愈烈,于是建议他为耳蜗植入助听器,以便一劳永逸,他更是断然否决,理由是爱静。身为老中医之子并拥有外向性格,怕疼与爱静仅为托词。估计老之已至的他坚信“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倔劲使然。

我爸如今整日捧着手机关注时政世态,捕捉失道损德之行,厉色臧否,恰似愤青。他本应“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愁绪满腔。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我劝他学学白居易,晚年超然物外,以撰写闲适文怡情养性,作文却依然直指世道人心。倔,原来源自幼时庭训。我爷爷把张载的横渠四句高悬板壁,使我爸无时不目视无日不诵读及至铭心。没有这股倔劲,何以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有言,男人之所以知道他老了,原因在于他开始看起来像他的父亲了。如今,虽已达知天命之年,我却仍未像爸。既因为我并无衰老之兆,更因为我爸仍拥青春之魅。

炯炯双目,铿铿嗓门,朗朗身板,奕奕神采,恍如翩翩少年归来。

(俞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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