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赵丽宏：牛人鲁光

我和鲁光相交四十年，是知己至交。他是中国体育事业发展变化的见证者。他是大作家，也是名画家。

图｜鲁光近影

人上了点年纪，喜欢怀旧，爱回忆往事。多年来交过的各路朋友，经常一个一个出现在回忆中，想起好朋友，脸上会泛起由衷的微笑。鲁光就是让我经常思之微笑的好朋友。我和鲁光相交40年，是知己至交。因为疫情，疏于走动，好几年没有和鲁光聚会了，很想念他。今年10月，鲁光策划办一个“文学入画六人行”，约了我和石楠、肖复兴、连辑和冯秋子，在他的家乡浙江永康办画展，但因为防疫，临时取消了行程。很遗憾，只能网上相见了。

书写《中国姑娘》，把文学引入体育

我和鲁光性情相投，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我们是校友，是文友，是画友，更是挚友。我们都是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他是1960年的毕业生，我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届毕业生，虽然相隔20年，但对母校有相同的感情。20世纪80年代，鲁光以报告文学《中国姑娘》名满天下。他用激情洋溢的生动笔墨，书写中国女排发奋拼搏为国争光的事迹，感动了无数中国人。

图｜1982年，鲁光与中国女排姑娘留影于新德里

20世纪80年代中期，鲁光曾任《中国体育报》总编辑，他主持的体育报，增添了文学色彩。他常常邀请作家参加和体育有关的文学活动。每次开全运会，《中国体育报》都会派出大量记者编辑作采访报道，鲁光当总编辑后，提出邀请一个特约作家参与全运会，在赛会期间每天为《中国体育报》写一篇文章。1983年第五届全运会的特约作家是黄宗英。

鲁光知道我喜欢体育，1987年第六届全运会在广州举办，他邀请我当他们的特约作家，在广州白云宾馆住了半个月。那些日子，白天可以到任何我有兴趣的赛场看比赛，采访运动员和教练，晚上用散文写一篇观感，第二天就见报。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密集地看体育竞赛，接触运动员，也是第一次以如此频率采访写作发表文章。鲁光笑着对我说：“体育运动追求快，这是你当作家写得最快，发表也最快的半个月。”

图｜1986年，鲁光和赵丽宏合影于上海

一次，鲁光邀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他很得意地指着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张报纸说：“你看看！”这是体育报的头版，上面刊登着一幅邓小平在家里微笑着阅读《中国体育报》的大照片。鲁光说：“小平同志关心体育，爱看我们的报纸。”

体育界朋友多，画家朋友更多

鲁光在体育界有很多朋友，萨马兰奇、荣高棠、何振梁、徐寅生、庄则栋、袁伟民、郎平……他是中国体育事业发展变化的见证者。在美术界，他的朋友更多，而且都是大画家：李可染、李苦禅、华君武、黄胄、吴冠中、崔子范、方济众、周思聪、韩美林、徐希、张桂铭、刘勃舒……

图｜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为鲁光签名赠送邮册

我和鲁光相识之初，只知道他关心美术，爱交画家朋友，不知道他还在学画画。

20世纪80年代中期，鲁光邀请一批作家到浙江千岛湖开笔会。在那次笔会上，我发现鲁光热衷于绘画，本来是文学的笔会，但只要有空，他便铺开宣纸挥笔作画。他用一支大笔饱蘸水墨作画，居然画出了栩栩如生的鸡雏和鲶鱼。他还邀我和他合作，我画竹子，他画鸡雏。他说：“你别笑话我，画画，我还是小学生。”我发现，鲁光落笔不俗，在宣纸上挥毫落墨时胆子极大。我少年时代有过一点绘画的经历，可是面对画桌，决无鲁光的气魄和胆量。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曾向国画大师李苦禅学过几手，所以能在宣纸上画小鸡，画鯰鱼，画猫咪，他的大胆并不是鲁莽和瞎蒙，而是有来头的。看他只寥寥几笔，便能画出鲜活的生灵，很有一点大画家的派头。

图｜鲁光先生正在绘画

原以为鲁光只是画着玩玩，没想到他还当了真。渐渐地我发现，鲁光文章写得少了，画却越来越多。他不仅画鱼和鸡，也画牛，画花卉，画山水，画故乡的村宅河流，画得拙朴而大气，泼墨淋漓中，荡漾着灵动睿智的气息。他发表的文章，也大多和绘画有关。他居然还拜北京的国画大家崔子范为师，正儿八经地画起了大写意国画。

20世纪90年代初，有一年收到鲁光寄来的一本挂历，挂历里印的是他的画。看挂历的封面，让我大吃一惊，无数支燃烧的红烛密密麻麻排满了画面，火苗闪动，红烛耀眼，眼前一片鲜亮的红色，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鲁光为这幅画题名为《生命》。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有人在宣纸上这样画红烛。

图｜鲁光画作《生命》

作家转型为画家，钟爱画牛

作家鲁光，转型为画家，也是文坛的新闻。鲁光的画家朋友都是大家高手，鲁光和他们交往，耳濡目染，取法乎上，但他的绘画决不是模仿，他把自己的才华和智慧，大胆无羁地用笔墨挥洒在宣纸上，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他的画越来越有名堂，名气也越来越大。

他在北京，我在上海，不时听到和他的绘画有关的消息，他的作品被各种各样的单位和个人收藏。他的国画也出现在北京荣宝斋的展厅中，标价一点也不比那些画了一辈子的大画家们低，而且听说他的画有价有市，很受欢迎。再后来，他在北京和浙江办了颇有规模的个人画展，赢得一片赞美声。鲁光的名字，和中国画连在了一起。

图｜鲁光画作《教子图》

鲁光属牛，他小时候曾经在家乡放牛，熟悉牛，喜欢牛，对牛有特殊的感情。鲁光的国画中，出现最多的是牛。他用极为简洁的笔墨，画出了各种形态的牛，伫立静态的牛，奔跑活动的牛，蹒跚独行的牛，成群结队的牛。鲁光笔下的牛，憨厚质朴、灵动大气，在牛的不同形态中展露出丰富的感情，欢乐，激昂、沉思，惆怅，痛苦，愤怒。有一次，鲁光在微信中发来他新画的牛，那是一群比肩而立，怒目圆睁的牛，画面很不寻常。感觉这是一群愤怒的牛，也许是路见不平，抑或是遭受了屈辱。鲁光在微信中说：此画尚未命名，希望朋友们为之命名。我想了四个字“牛视耽耽”，鲁光复信说好，还翘了三个大拇指。

图｜鲁光画作《乡风》

鲁光画牛，在技法上也独辟蹊径。开始时，他用泼墨画大写意，后又尝试用随性的墨线画牛，寥寥几笔，便画出一头头刚劲有力的牛。有人不喜欢这样的墨线牛，称之为“空心牛”，鲁光不以为然，继续不断地画，他在他的墨线牛图上题诗：“自古画画有墨法，有法不依必挨骂。骂便骂，我且图新用新法。”他的“空心牛”，现在已经和他的大写意墨牛一样，受到越来越多的赞美。

鲁光常常以牛自比。他画一头拙憨可爱的大黑牛，画题是“自画像”；他画一头水牛和一个横吹竹笛的红衣男孩，画题为“知音”，并信手题款：画牛实乃写心写意也。他画的牛，“站着是条汉，卧倒是座山。”

图｜鲁光画作《自画像》

我曾对鲁光说：你会画牛画猫画鸡，画各种动物，你不会画人。鲁光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对，人难画，我不敢画。”但是他的画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人物，骑牛的牧童，放牛的女孩，田野里的村姑，散步的老人，这些写意人物，都是用极为简洁的线条笔墨，有时还会用艳丽的色彩。他还为自己画像，也是寥寥数笔，活脱脱画出了一个幽默散淡的鲁光。

图｜鲁光画作《知音》

画有价，友情无价

鲁光虽然有名有地位，但在生活中是个极其随和的人，他的脸上总是保持着和善的笑容。他的古道热肠，他的豁达聪慧，他对朋友的忠义挚情，也是文坛佳话。

我曾经二十年担任全国政协委员，每年春天要去北京开会。每次去北京，都要约北京的几位文坛前辈和好友相聚，袁鹰、从维熙、陈丹晨、刘心武、梁晓声、肖复兴、张抗抗、李辉、罗雪村。鲁光每次必来，而且总是第一个到，他到场就会给大家带来愉快的笑声。他给每个朋友都画过画，他说，我的画，如果能让朋友们喜欢，这比什么都让我高兴。画有价，友情无价。

图｜鲁光画牛

鲁光心胸豁达，同事下属有危难，他会仗义执言主持公道，朋友有困难，他会毫不犹豫出手相助。

李苦禅有个老弟子，名叫温西虹，是北京的一个小学教师，他的水墨画模仿李苦禅的风格，几可乱真。但他画了大半辈子，默默无闻，居然没有发表过一幅画。鲁光听说后，专门去拜访他。

温老师对鲁光说，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我的画太像老师，没有自己的风格，所以不为人所接受。我只有一个愿望，但愿能在《北京晚报》刊登一幅画。鲁光向《北京晚报》推荐发表了他的画，遂了老先生的心愿。他还写了一篇热情的评论，发表在广州的一家报纸上，同时刊登了温老师的四幅画。鲁光的帮助，给了温西虹难以言喻的安慰和喜悦。

我听鲁光介绍李苦禅的这位老弟子，很感兴趣，想见见他。鲁光说，好啊，我陪你去拜访他。那天下午，鲁光带着我走进一条幽深的胡同，找到了温老师居住的四合院，但是主人出门了。屋门虚掩着，鲁光陪我参观了温老师的家，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墙上挂着的那些酷似李苦禅所画的水墨画，闪烁着亮光。那天，鲁光的表情有点凝重，他没有说话，只是一声声叹息。

图｜喜得苦禅先生苍鹰图

庄则栋也是鲁光的朋友。庄则栋当年过关斩将打成世界冠军，鲁光曾经为他写过文章。鲁光叫他小庄，庄则栋也钦佩鲁光，称他鲁大哥。庄则栋走红之时，鲁光反倒和他少了往来。有一次，庄则栋在会上批徐寅生，批诗人郭小川，鲁光听不下去，事后问庄则栋：徐寅生是你的队友，也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这么恨他？你以前那么喜欢郭小川的诗，很崇拜他，现在为什么骂得这么狠？说话不能昧良心！庄则栋无言以对，也没有发火。那时，鲁光是唯一这样提醒他的人。

图｜1971年，鲁光与庄则栋合影于日本名古屋

后来，庄则栋的风光岁月结束了，他在山西当教练，几乎被人们忘记，经济上也很窘迫。这时，鲁光向他伸出了援手。鲁光邀请庄则栋到他的家乡浙江永康，为人们表演打乒乓球，谈乒乓球，还和他一起骑车漫游。这次浙江之行，庄则栋非常愉快，还得到一笔不菲的酬金。这对庄则栋来讲，是雪中送炭。

在家乡，鲁光和庄则栋长谈了几夜，庄则栋对鲁光说了很多心里话，对自己在“文革”中的作为，真诚地表达了悔恨之意。此后，鲁光一直和庄则栋保持着交往。每年正月初一，鲁光总要和庄则栋通电话，互相拜年问候，讲一些心里话。2013年春节，鲁光给庄则栋打电话，对方铃响却无人接。事后鲁光才知道，那次电话铃声响起时，正是庄则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庄则栋去世后，鲁光为他写了一本传记《沉浮庄则栋》，真实地写出了这位乒乓球王跌宕起伏的人生。2014年，我把这部书稿推荐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引起很大反响。

图｜鲁光作品《沉浮庄则栋》

鲁光已经是公认的“两栖艺术家”，既是大作家，也是名画家。在他的家乡浙江永康，乡亲们以鲁光为荣。他在家乡的山林中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山居，他自己设计的楼房，依山而建，房前清泉环绕，房后绿荫覆盖，是一个美妙之地。十多年前，鲁光曾邀请我去做客，他的画室窗外，可以看到逶迤的青山，可以聆听流泉的吟唱。厅堂里挂满了鲁光的画，童年的生活通过奇趣横溢的笔墨，重现在他的画中。面对窗外的五峰山挥毫作画的鲁光，就是那个身穿红衣，曾经骑在牛背上的牧童。

图｜鲁光站在家乡石牌坊下

近日，鲁光在微信中发我一张他在家乡拍的照片。照片上，鲁光站在一个巨大的石头牌坊下面，牌坊横额上，镌刻着鲁光画的各种形态的牛，牌坊两边的立柱上，刻着他写的对联：站着是条汉，卧倒是座山。

2022年10月26日于四步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