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百岁老人荣君立先生

千禧年（2000年）元旦前夕，我们摄制组一行4人，在灯火璀璨、喜气洋溢的市中心大街穿行，去采访百岁文化老人荣君立先生。

荣君立（1899—2004）先生，无锡望族荣氏后人。1919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开放女禁招了7名女生，荣君立即为其中之一。求学时，她就仰慕该校汪亚尘（1896—1983）教授，1924年两人结成终身伴侣。当年，汪亚尘先生以画金鱼名重一时，人们将他和画虾的齐白石、画马的徐悲鸿，合称为“画坛三杰”。

说实话，那次采访我有点忐忑不安，一是任务来得太急，我对荣君立先生知之甚少，根本来不及做案头工作；二是荣先生寿登期颐，不知她的健康状况如何。我曾见过几位被称为“人瑞”的百岁高龄老人，或缠绵床榻，或神情木讷，拍出来既缺乏美感，又折腾了老人，何苦来！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主持人东东。我和东东搭档多年，心有灵犀。东东立即设计了几个简洁明了的问题，便于百岁老人的回答，以免采访时间过长发生闪失。

按图索骥，我们在一条干净幽静的新式弄堂里，找到了汪宅。只见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荣君立先生已经安坐在椅子上。见我们进屋，她在儿子、儿媳搀扶下，欠身谦和地向我们作出“欢迎光临”的示意。我赶紧趋前致意：“荣先生，侬好！”她点点头，并向我伸出右手。我握住她那温软的手，心中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眼前的荣先生，精神矍铄，气度潇洒，举止有度，衣着得体，我顿觉自己原来的想法实在有点杞人忧天。

趁着摄像师和灯光师正在准备的间隙，东东走到荣先生身边，为后面的采访先暖暖场，并把今天我们将会提哪些问题和荣先生作了交流。老人慈爱地对东东浅笑颔首。

录像开始了。东东怕老人听不清，用上海话放大音量提问。荣先生都能适时应答，看得出，她思路清晰，语言沉稳，有时还略作沉吟，斟字酌句。本来这次采访，我还颇为不安，不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很快就熨平了我心里的纠结。

不一会儿，采访大功告成。我正想说“OK”,可是，在监视器里却看到荣先生在摇摇手，她似乎意犹未尽。很接“翎子”的东东随机应变，又马上增加了几个小问题。我也趁机问荣先生：据说，有位友人从外地寄一张明信片给汪亚尘先生，不写姓名和地址，只写了“上海金鱼先生收”，邮递员也会准确送到侬屋里向的。荣先生既吃惊又开心地说：“啊，迭个侬也晓得？”把我们全都惹笑了。

等到额外增加的问答全部完毕，谁知荣先生还是对我们摇摇手。善解人意的东东读懂了：荣先生好像说还没有结束。我实在弄不明白，莫非她老人家对刚才的采访感到不中意？

还没等我开口动问，荣先生的儿媳已经笑着对我说：老人说请再等一下，她要写幅字送给你。我的天！采访如此顺利，我已经额手称庆了，居然还将得到百岁文化老人的墨宝，岂非令我大喜过望。于是，重新开机布光。

这时，荣先生已端坐在书桌前，望着安顿好的文房四宝，看来是早有此意。荣先生搦笔踌躇：“写什么呢？”老人嘴上虽然这样说，手却已在纸上灵动，不疾不徐，笔走龙蛇。片刻，她写就“欣逢盛世”四个大字，浑朴古拙，超逸可人。老人稍加端详，就在右下方落款处先写下一个“三”字。我有点疑惑，她写上这个数字干什么？只见她神定气闲地写上“三世纪老人 荣君立 二〇〇〇年元旦”。

看得出，她对“三世纪”这几个字很在意。是的，能登上百岁高寿诚为难得，即使在以长寿为人瞩目的书画界，生命长度能跨越三个世纪者，也是“多乎哉？不多也！”荣先生写毕，钤上姓名朱印一方，还有长方形“云隐楼”（汪亚尘先生号云隐，荣先生将这幢居住了70年的小楼命名为“云隐楼”）章一枚。我们不由得鼓掌惊叹，老人得意地咕哝着，大概是说“元旦未到，我先过上元旦了”，她那种天真可爱几近于顽童。

当我们向荣先生告别时，她在子、媳搀扶下欠身做出送客的动作。我赶紧站在她前面，不让她为我们送行，并顺致告别祝词：“荣先生，祝你长……”我突然发现，对一个已经跨越百岁大关的老人是不能说“长命百岁”的，马上改口成“祝你长寿幸福！”幸好没有“穿帮”，只是打了个“格愣”，而我的同事们则在一边窃窃坏笑……（潘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