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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王老师的笑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邬峭峰     编辑:钱卫     2023-01-16 14:18 | |

王智量老师走了,笑着走了。他各个时期的笑颜,在我心中一帧帧浮现。

我认识翻译家王智量教授近五十年。从1974年起,我常能见到王智量老师的笑。他的笑,脸部肌肉很用力,嘴角上扬彻底。首肯、嘉许、默契、意会和友善,他一律以这种偏热烈的笑来表达。

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是新年1月2日,在讣告配发的照片里,他依然明亮地笑着。

1974至1978年,我在读上海市向明中学,王智量老师正好在那里漂泊般任教。他以满头白发,第一次出现在讲台上时,本班同学未必意识到幸运的来临,他教了我整整一学期的语文课。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是老师教的。他一开口,气场之大,不是大多数中学语文老师所能攀比,我们很快就被他的授课方式吸引。他抛开当时中学语文教师依傍的教学辅导材料,极少谈论课文的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他只把课文中语言的别致、细节的别致和作者观察事物的别致,抽丝剥茧地解析给学生。他会告诉我们,同样题材和语句,平庸的处理,一般会是怎么样的;而超越平庸,又可能是怎样的。他教语文,很像一个雄心万丈的老狮子,带着一群幼狮穿越千沟万壑,试图到达更开阔的地界;而不是以躲藏、警惕、避错和机巧,只为偏安和过关。作文课上,他会问,谁能说出十种雨声吗?我们被当年八股式的教学方式弄得半僵的语文感觉,渐渐被他激活。这个时候,我们意识到幸运了。

老师上课,只是在课本上划几道杠,圈几个圈,然后调动他的才情和积累滔滔讲来。他还喜欢用情景模拟的方式,将那些生动的环节表演出来。不愿落套的脾性,在他的每句话里均有闪现。

用功的同学,开始察觉到这位先生的来历神秘,他早生的白发里似藏有涩涩怨幽。以我们十四五岁的阅历,无力去窥破一位1928年出生者的面具。现在核对一下,老师当年也就四十六七岁。他从北大、从文学研究所的层面,经历了抛高与跌落。解读当年的他,我有些惊讶,他当时坚持以很高的规格和境界引导学生,而他自己,尚未在命运的伤害中康复。1974年,他应该也不能预见转机。心底悲凉,甚至绝望,但面对学生从不懈怠和沮丧。笑脸之下,分裂之中,难怪他的头发早早白了。

老师从不带包,他总是把几本书塞进一只塑料袋,夹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似乎用这样的随性,在表达些什么。起码,流露了他不那么亢奋的处世情绪。这也和他的笑,在走向上悖反明显。

当时,他和我都住在复兴中路上,易在路上碰到。他是骑车的,骑得飞快,但他见了我们,一定跳下来,推着车和你这个中学生一起走一段,聊一段。我觉得他隆重了,但他每回如此。一般是他先到家,他便站定,用他的笑,和你这个晚辈很充分地道别。

那个年头有一个词,叫课堂纪律。因为大部分学生很难专心听讲,他们找老师麻烦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一个同学,把一些纸屑悄悄放在老师的肩上。老师用非常激烈的词语怒骂了整整十分钟。这种怒骂很奇特,不像是针对肇事者,也不像仅仅局限于本次事件,它像是一次被引爆。我发现,笑容可掬原是他的衣衫,桀骜并凛然不可犯,才是他深藏的内核。

戏剧性出现了,1978年我入读华东师大中文系的时候,王智量老师经校长刘佛年先生特批引入中文系,专职讲授俄罗斯文学。

王智量老师思想清澈,敏感而炽热。他的艺术家气韵,在教授中并不多见。他主讲的俄罗斯文学课,很快在学校走红。在普希金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赏析课上,他以汪洋恣肆的才情,将原作的人性肌理解析得鞭辟入里,精彩纷呈。一堂例行授课,成了一次崇敬文学的辉煌聚会,师生无不陶醉其中。

中文系80级女生吴新成告诉我:寒冬,老师在文史楼的215大教室讲奥涅金。他热血偾张,汗流满面,燠热难当之下,他把滑雪衫脱下,周边无处可放,他就将滑雪衫扔到脚下,地上腾起一蓬粉笔灰,台下响起一片惊叹。先生的情绪和语气,没有一丝断离,始终在奥涅金的状态之中。

有人说,王智量老师是另一个奥涅金。在我看来,老师是一个以天赋攀上殿堂级高位,又被呼啸而起的风暴一把摁在地上的才俊。强大的人格力量,使他一有机遇就能再度挺立而起。他有奥涅金般的骄傲,但奥涅金不具备老师的很多品质。

王智量老师的笑,非常迷人。然而,在他未过半百之前,每当他大笑的时候,他的眼神其实是寒冷的,从未和他嘴角同步释出人生的欢愉。我见证了老师这段非常时期的笑,本质上是一个精神漂泊者的笑。他眼中的冷冽,是因为无所归依,是因为心花幽闭。年过半百之前,老师脸上,并没有真正完成一次五官同调的笑。很多年后,命运确实再次眷顾了他,他再次有机会亲近俄罗斯文学,再次有机会朗读普希金和屠格涅夫,他的笑,发生了自觉修正。

中文系83级的曹宇,曾告诉我一个细节:一个夏日,王智量老师为学生朗诵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当年文史楼两百多座席的大教室没有降温设备,老师只得脱了被汗水濡湿的衬衫,穿一件通常不公开的旧白色汗背心,站在学生的焦点之中。正值尽兴,他突然发现一侧背心的带子从肩头滑至臂弯。老师并不慌张捞起,而是仰面久久大笑,说,对不起啊,露点了。他的话,让整个文史楼传出哄然大笑。我没有在场,但我深信,这一刻,在老师的笑眼里,和幽默并存、和浪漫并存、和俏皮并存的,是一个诗化老人放浪形骸的真正欢情。这一刻,他的嘴角眼角眉角,在同一调性上合美如花,是一定的。

我曾几次去师大一村看望老师,什么话题都谈,包括老师的爱情。他和太太养着一只猫,当我想了解猫的自洁本性时,他把我领到他家猫窝边,老师和我都蹲下来细细观察。他一五一十地给我讲解猫的习惯,以及猫是如何耐心掩藏秽物的。他说,峭峰,如果你连猫都能懂,那还有什么人会是你不懂的呢?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这句话蛮好玩的,得意地笑起来。从他的眼里,我已经看不见早年的寒意。

每次去老师家,饭点,他总是从家里抽出一瓶不错的白酒,带着我去一村食堂找个静角落坐,点几只家常菜。他身上有西北生活习性,举杯喝净,开瓶喝完,无需讨论。他确实有很男人的一面,一般人较难见到。及他耄耋之年,脸部渐渐出现一些老妪般的糜柔,他往日的刚毅线条已被一点点削替。他一旦笑了,那老迈圆润的五官里,漾动着慈善、冲淡,以及无力实现的若干念想。那个通透的男人确实老了,但是,在他的笑眼里,可以看到他心头曾幽闭的花朵,再度暖暖绽放。

这个了不起的多难的至情至性的先生走了,笑着走了。他各个时期的笑颜,在我心中一帧帧浮现。不觉之中,尾随他已近半个世纪。

我泪如雨下。(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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