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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谈 | 春日花梦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王 瑢     编辑:史佳林     2023-03-10 15:41 | |


记忆中的童年,几乎每周都要回老宅去看奶奶。堂屋地上沿墙角摆满了酒。大大小小的黑瓷坛子。谷酒米酒地瓜酒,通通奶奶自酿。奶奶不喝茶。红绿花茶,明前雨后,她分不清也搞不明白,但只要爸爸回来,一定有茶喝。那茶叶装在一个塑料袋里,跟一根干玉米棒子扎紧收进饼干桶。这是奶奶的防潮秘方,晋北人叫“不怕洇”。

睡觉的屋子地上生着一只大铁皮炉子,比学龄前儿童都要高。二月的北方,才过下昼点,亮白的阳光已倏然消失,老宅屋顶上一层厚雪未及消融,灰黑色的厚云之下银光闪闪,愈觉得冷。

母亲把从上海带来的“梅林牌”油焖笋罐头打开——这笋浸饱了油,奶奶最好这口——先把笋吃掉,用剩下的笋油炖白菜豆腐。就那么把锅子蹲在火炉上煮着,大家围坐吃喝,我总觉比在自己家里美味得多。

炉子轰轰响,我趴在奶奶怀里眼皮直打架。黑暗中,炉筒身烧得通红,红至发亮。迷迷糊糊听见父亲来一句,“寒风难掩春草绿,桃李杏春风一家……”在父亲眼中,桃子只按颜色来区别——黄桃、红桃。父亲似乎一直偏爱红桃。多年后的我猜想,或许因为他喜欢画?

父亲把刚完成的一幅《春桃图》挂在老宅的堂屋墙上自我欣赏。先以藤黄打底,淡胭脂勾勒出桃子的形状,而后用更浓的胭脂快速轻点,桃子表面的斑斑点点慢慢显现。

“浓墨重彩,淋漓尽致!”父亲忽然掉转身来瞥一眼,我立刻清醒,听见他说,“虚白画桃,墨青叶色,纷披历落,打底才是重点。”指着浓胭脂处,“最后拦腰这一劈,看看这桃子的嘴儿!”我那时不过三四岁,听得满眼惶惑,也不敢多问。眼皮不眨盯看久了发现,那胭脂仿佛从绿意中渐渐洇开,美得谨慎小心。

每到春天,父亲都要画桃,形状几无变化。圆圆的一只一只,尖尖小嘴,我不懂画亦觉可爱。桃之魅惑,半熟半生之时,都要从这个尖俏小嘴慢慢泛红,温婉可人。当然并非所有的桃子都这般美好,比如蟠桃,扁平塌瘪,仿佛蒸好的馒头面没发好。

国人眼中的桃子,寓意吉祥长寿。想起那年给父亲祝寿,“百子寿桃”提前定制。硕大的面桃端上桌,正中间一个草体的“寿”字,红得喜兴。那大寿桃包裹着百只小寿桃,豆沙枣泥五仁馅,袖珍且精致。一盘一盘装好,转圈摆开,满桌尖尖小红嘴。

父亲那天高兴,席间破天荒跟我说了很多话。“松竹梅兰,不但生于乡野,更长在青花古瓷苏州绣品,老黄花梨的木雕之上……”我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

我给父亲把酒满上,听见他说:“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是颇为得意的口吻。听得我脸上都有了桃花,眼里也涨了秋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梨花白,杏花粉,桃花红。早春颜色最深最浓的,非桃花莫属。桃树的皮十分光滑,像戗金漆器。春光大好时迎着太阳细看,小枝细长,绿色在向阳处转变为红色,灰褐色的树皮里仿若有烟雾般细细金粉。妩媚、高贵。每逢春季,桃树树干会流出汁液,凝固后便是桃胶。常常看见蜜蜂嗡嗡而来,高悬俯冲,飞着飞着忽然不动——给粘住了。松脂历经千年,化作琥珀,桃胶是否也可以亘古之后,变作美丽的宝石?(王 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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