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石楼小记

春雨纷纷，罗山泼翠。众友手持白菊，送学钊先生回归他爱的大罗山。

一本本手工誊写的诗稿里，藏着王学钊的精神世界

雨声一夜不绝，晨光熹微。打开灯，从书架上取下《王学钊书画作品集》。

这是八年前出版的册子，时年王老八十岁，举办个人书画展后，把展出的三百多幅作品悉数赠予瓯海博物馆收藏。画册的封面已生出点点黄斑，物比人长久啊。

翻开扉页，见王老给我画的两枝墨梅和题字。每次去茶山奇石楼访王老，就坐在他对面，喝着他泡的桂花茶，或吃着师母烧的“桂圆肉打蛋”，他拿出自己最近的诗画作品给我看，问我最近忙什么，俨然如老友，如慈父。离开时，总有画作相赠于我。来访者必赠画，不论只一面之识还是老友，这是王老的与众不同之处，也是可爱之处。

一幅幅山水画，引人入罗山。峰峦在烟云中如芙蓉朵朵开在天水间，野树或藏或显，错落于丘壑。弯弯曲曲的羊肠山道上担柴的那个小小的人是王老；坐在溪边，锄头扔在身后，看山看水看入迷了的人是王老；湖上那个躬身撑船，戴着斗笠的人，也是王老。一时间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

六点半出门，往茶山去。大罗山烟云空蒙，藏起了峰峦。正是杨梅发花的时节。想着再过一阵就是杨梅季了，今年不知往谁家去。王老早已不种杨梅，到了杨梅季，奇石楼人来人往，大伙一边吃王老买来的茶山梅，一边欣赏王老画杨梅，题上“杨梅白请人客，杨梅乌紫人吓半死”这些民俗谚语，也有文雅的诗题，如“枝头朝露湿衣裳，早摘杨梅果满筐。归来欣画折枝果，赠与高朋细品尝”，然后一人一张，欢喜而散。王羲之有《奉橘帖》，种橘送人橘，种柑送人柑，王老承袭了魏晋古风。

王老，1936年生，大名学钊，别号高土、茶山农，世居大罗山下。王老幼承庭训，喜欢读书作画，世事变幻，落于野田，务农一生，但也痴爱丹青一生。他师从孙孟昭、谢印心两位当时著名的书画家习画。孙孟昭先生1930年毕业于上海美专国画系，擅画花鸟虫鱼。谢印心先生就读于上海新华艺专音乐专业，擅画山水。

大罗山是王老的家山，泉水奔流下山穿村而过，溪名卧龙溪，村名“泉川里”，现在则叫“茶山”，陆羽《茶经》里提到过茶山产茶之盛。大罗山是福地，春有茶，夏有杨梅，秋有桂花，冬有柑橘。明清时期，山中梅开香雪海，文人墨客纷至沓来踏雪寻梅，吟诗作画会友，蔚然成一方文气。

王老居卧龙溪畔的“九间”，得罗山灵性，锄头画笔两相宜。“奇石楼”是其斋名。所谓奇石，大多是他在山中劳作时发现，视为宝贝捡回，置于书案，观其形神，与山中烟雨、山色、花实、瀑布、曲水，一起沉潜于心，而后化于自己诗中、画中。在一幅幅清雅的山水画上，王老的题识有情有趣有思，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山中有我，独得其乐”“雨打锄头翁，功劳不落空”“生在大罗山下，住在大罗山下，爱山看山画山，老来仍在大罗山下，我对罗山有情谊，画山更加有情味”等，都是人与自然相融的性灵之作。

王老画的梅兰竹菊自成一格，尤爱画梅。他在道坦手植梅花，观察梅的各种形态，集成一册《画梅新悟》。王老画梅，花枝纷繁，无傲雪的孤寂，是自然生发的烂漫，又清雅至极。只有看淡世事的书画家，无所执，才会画出如此的天真之相。

去年梅花开，王老折梅数枝，放在竹篮中，乘公交车拜访好友章方松先生。可谓是古有陆凯“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今有王老折梅访友。屋子的墙体油漆剥落，他依照其形，画成一幅太湖石与云朵的水墨画，一旁题上“虽然在屋里，自有白云知”，还落了钤印，让人不禁哈哈一笑。

王老站在农民中就是农民，站在书法家中还是农民。好友称他是“高士”，他说自己是“高土”。还是高土好，土至厚，则至柔，则至爱，而后载物。王老大概可以算是最后一个“渔樵耕读”的人了。

3月31日，这个有情有趣有爱的长者走了。奇石楼人去楼空，此后九间梅花年年开无主。王老说自己不怕死，快便好，不要妨碍年轻人。据说，四天前还参加过当地的一个民俗研讨会，发言还中气十足，四天后就安静地去了，众人听闻无不惊诧，无不惋惜。

春雨纷纷，罗山泼翠。众友手持白菊，送学钊先生回归他爱的大罗山。送行的队伍绵延数里，乡人夹道而叹。（大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