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烟霞里》：抒情为表 史诗为里

如果隐去《烟霞里》的书名、作者、文类等方面的信息，单就形式与内容而言，我们有可能会把它视为一部历史学著作。而实际上，它是一部长篇小说，出自作家魏微之手。这是让人吃惊的。它不太像是魏微这代作家的作品，也不太像是魏微的手笔。

读《烟霞里》，我们首先会注意到一个名叫田庄的人物。《烟霞里》的结构独特，有前序和终章。这两部分内容，都托名于《田庄志》编委会，从中可以得知，田庄是一个生于1970年的青年学者，2011年于广州辞世。她生前写了一些书，得过一些荣誉，却谈不上声名显赫。这是田庄几个好友的一次集体写作，由小说家魏微为全书统稿、润色。在前序与终章之间，则有五卷内容，每一卷的标题都涉及田庄生活过的地方和她在那些地方生活的时间。

就外在的形式而言，《烟霞里》是一部编年史，是田庄这个人的编年史。而如果仔细阅读这部长达五十多万字的书，我们就会发现，小说虽然有历史著作的外壳，但这不过是假面。它实则是一部有意在小说与历史、文学与史学之间进行对话的小说。上述种种，不过是这部小说独有的叙事形式和契约。

说《烟霞里》是一部小说，是因为它有小说特有的绵密肌理，有小说才有的丰沛细节，有小说所特有的对人之内宇宙的想象与展现。在编年史的外表下，不只是写田庄这一个人，而是也写她的家人、同事、朋友等等。除了田庄，她的父亲田家明、母亲孙月华、爷爷田英俊、弟弟田地、妹妹田禾等人物的面容也是清晰的。这其中，有1970年到2011年间中国、有时候也包括世界所发生的一切。这是一部兼具宏观与微观、理性认识与感性经验的当代史。

和魏微以往的作品相比，《烟霞里》有一种非常突出的历史自觉——对历史的记录、表现与思考。历史事件在《烟霞里》有着不同的呈现形式。有的时候，它是作为人物生活的景深而出现。有的时候，它更直接地得到表现。比如，其中对非典、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美国“9·11”等事件都有相对完整的介绍。这一部分内容，带有非虚构的性质。《烟霞里》试图将历史与小说、虚构与非虚构融为一体。这样的写法，魏微在写作《沿河村纪事》时虽然已见端倪，但在《烟霞里》中，这种融合的实践显然更为全面、更为深入。魏微以往的小说创作，大多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哪怕写随笔和评论，也不乏感性的成分。可是在《烟霞里》当中，感性与理性的两个魏微合而为一了，它是由两种不同的笔墨写就的。《烟霞里》还兼具史诗、抒情和反讽的修辞风格或叙事风格。在不同的章节当中，这三者所占的比例并不一样，并且，有时候是独奏，有时候是合奏。如小说的开篇写田庄的出生，用的是史诗式的叙事方式，庄重而雄浑。写田庄在工作单位所经历的种种，反讽的色彩是很鲜明的。写田庄生命快结束时所经历的那段恋情，则主要是抒情的写法。写田庄父母盲目地折腾很多事情的篇章，则是反讽和抒情的混合——但就整体而言，反讽在《烟霞里》中只是一种微量的存在，所占比例很小。这样的独奏、合奏，还有不着痕迹的变奏，使得这部小说在叙事上始终是充满魅力的。

对情感的书写与表达，也是《烟霞里》非常出彩的地方。田庄出生时众人的喜悦之情，田庄的爱而不得的感情，人们对生命本身的感情，都写得非常动人。其中还写到人在认知上的有限性，生命上的有限性。在这些相关的篇章中，我们能看到魏微对人的体恤，还有对世事的洞察。这种情感叙事，可以说是魏微小说风格的延续。情感，使得宏大历史的骨架和个体的生命得到有效的弥合。

对于当代的、当下的社会生活的描摹和书写，也是《烟霞里》的出色之处。尤其是小说中关于广州等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社会生活的书写。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广州等南方城市，因地理、政治等方面的优势，往往得风气之先，凝聚了中国最具当代性的经验。小说中写出了九十年代广州野蛮生长的、生机勃勃又乱象丛生的状态。今天人们读这部作品，会特别容易有经验的共振和情感的共鸣。

《烟霞里》的出现，推进了70后作家在小说叙事美学上的进一步变化。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有抒情的外壳和史诗的内里，也有对时代和人心的体察。（李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