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舒：喜欢母亲，把她当“小女孩”

爱母亲，也可以把她当成一个正在越来越老的“小女孩”。

十六岁时，住集体宿舍，有一次睡前与室友聊到父母，上铺的姐妹忽然哽咽，她哭着说：你们的父母都很恩爱，可我的父母，总在打架……

上铺的姐妹后来成了我的闺蜜，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也常常聊到父母。有一次，闺蜜说：小时候，我父母一打架，我就立即站在家门口，随时准备跑出去喊人来帮我妈，把我爸打出去，再也不让他回家。可是我妈，没骨气，昨天刚打过架，今天我爸说个笑话，她就能笑出来，还“咯咯”笑。把我气得，我那么帮她，她转眼就背叛我……闺蜜咬牙切齿的样子成功复制了当年那个小女孩对母亲的愤怒。但令我诧异的是，对父亲，她似乎并无态度，小时候没有，长大后，依然没有。

我说：你很幸运，有童年创伤记忆，但也健康长大了。

她回答得豁达：长大了，结婚了，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人生之路，大多是要经历各种崎岖，以及各种幸运，才能走过来，你不能提前踢开路上的每一块石头，不管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

她能想得如此通透，令我心生一丝敬意，可我分明感觉，已然释怀的她，似乎并不喜欢她的母亲。那段日子，她正在办离婚，她要走一条与母亲不一样的路。亦是在我们平日的聊天中，她抱怨或批评母亲的几率远比父亲多，内容涉及更广泛，譬如母亲陈旧的消费观、落后的教育理念、拧巴的夫妻相处方式，乃至待人接物、生活习惯。似乎，她看不惯母亲的一切，可是一旦年迈的父母发生争执，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母亲一边。她同情弱者，但似乎，她更不喜欢的，还是这个弱者。

闺蜜与母亲的关系，令我陷入了自我怀疑。是的，我们爱父母，但我们很难喜欢父母。我是做女儿的，少年时代，我因母亲的权威而把对她的不满隐藏在心底。长大后，当我也成为母亲，我总是以为，我会做一个与我的母亲不一样的母亲。可是，随着我的孩子日渐长大，我却发现，我一边承担着母亲的责任，一边被那个正大踏步走向成人世界的年轻人嫌弃。

我无意谴责我的孩子，嫌弃父母是孩子成长的必经之路，我们终将活成自己年轻时不喜欢的那个人。但我因此而开始替我的闺蜜操心，她要如何与她的母亲和解？虽然，她从未与母亲决裂，亦是从未站在母亲的对立面，但她始终未曾真正喜欢过母亲吧？对母亲的爱，应是来自无法逃避的血缘与基因，喜欢才是更难的，它更接近于“欣赏”，是价值观的趋同，是审美的选择。

我理解我的闺蜜，她抱怨与批评母亲远比父亲多，很有可能是因为，她对母亲还抱以“喜欢”的期待，她希望母亲是她欣赏的样子，是与她价值观、审美观一致的那个人，而不仅仅因血缘而捆绑爱的关系。当然，很有可能，她不喜欢母亲，只是在逃避对自己的不满。

那一日，我的母亲对我说，她又忘了如何使用我教了她无数回的手机支付。一时间，我的心头涌起显然的怨烦，但我还是压制住情绪，拿出我的手机，引导着她重复了一遍每一个步骤。终于再一次学会，她兴奋地说：哈，我会了。

我顺口夸了她一句：老妈真聪明，这么快学会，好棒。

她抬起头看我，脸上升腾起一抹红晕，羞涩而又开心的样子，恰似一个领受到表扬的小女孩。那会儿，我发现，我有些喜欢她了。

好吧，也许我们并不需要所谓的“和解”。就像小时候，母亲爱着我，也喜欢着我，她能欣赏到我的好，亦能发现我的美，虽然，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那么是不是，爱母亲，也可以把她当成一个正在越来越老的“小女孩”？也许你会发现，在爱她的同时，你也渐渐地喜欢她了。（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