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遂人愿,福祸由心。
上世纪九十年代,侦查员都配备了文字信息机,这东西稀罕,过年了,别人家发鸡鸭鱼肉,干货满满,我们就守着“拷机”,等候“精神福利”。
大年夜下午,我和值守人员腰际信息机齐鸣,赫然跳出一段文字,“春节到来之际,提前祝你及家人新年不快乐!”不知哪个心不在焉的,正欲发作,分局指挥室传来出警指令,浦东杜行发生“命案”。前脚“咒”你“不快乐”,后脚跟着“报警”,祸福无常。
报警人是个中年男人,面庞清瘦,神色端庄,一身哔叽绒中山装。他对我说,他外甥女失踪有一天了,家里怀疑遇害了。我仍沉浸在那条“咒语”中,生硬道:“大过年,开什么玩笑?人还没找着,就报警凶杀了?”谁知那人语气更硬:“是的,眼看除夕,担忧你们心不在焉,索性往大里说!”
现场,失踪少女父母和邻里围过来,呜呜咽咽,呼天抢地,仿佛当真发生过不测之凶,除夕将临,突然失去爱女,谁不心急如焚?我不再犹豫,决定弄清真相。
这是一座百十户人家的村庄,平日人烟稀少,民风淳朴,大都族姓聚居,忽传豆蔻少女下落不明,全村人无心打理过年祭礼。调查从人们最后见到失踪者莹莹那时起。同莹莹最后见面的是同村三个小伙伴,时间是小年夜。是夜,莹莹应邀去村东头姨家,约好与三个伙伴玩麻将。午夜散局,莹莹最后离开,小主人送走莹莹,插上门栓,少顷,闻得屋外“哦哟”一声惊叫,小主人胆怯,悄悄打开堂屋大门,探头张望,一弯明月悬空,月光洒在自家菜园里,小主人倚着门轻声呼喊,“莹莹姐!莹莹姐!”并未听到有人应答,以为莹莹已沿着门前水泥路回家去了。莹莹的叔叔也是警察,据此怀疑:莹莹说不定遭歹徒袭击,那声惨叫便是明证。报警前,他在屋前菜园垄沟旁觅得一枚纽扣,据莹莹母亲辨识,像替莹莹新制花袄缀上的纽扣。
我环视孩子们玩牌的堂屋,中央一张八仙桌,围着四条长凳,房梁悬挂一盏无灯罩的“赤膊”灯泡,几近桌面,八十瓦光,四个孩子伏在八仙桌,神情专注,整整“鏖战”五小时。跨出堂屋来到庭院,旁边堆放一人高水泥预制板,院外横一条水泥路,路旁齐肩一条河渠,水泥路是村里人唯一通道,也是莹莹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细细端详那片菜园,觉察不到杂乱无章的脚印和厮打挣扎痕迹,但靠近堂屋那头预制板角上,却发现几根不起眼的毛发和微量血迹。我将信将疑地将眼光扫向屋前那条河渠,虽值寒冬,夕阳下的河面宛如明镜,河渠宽约十米,河面离岸约三米高,因人工开挖,坡既陡且斜,河岸与水泥路不足三米远,竟没设防护栏。来到岸边,蹲下身,俯身发现此处河渠斜坡上留下一道擦痕,连同一片倒伏的青草,黄昏下清晰可辨。一个不祥的假设占据了我的思维,我委婉道:“我恐怕知道失踪者的下落了!”我请求分局指挥中心调度一艘巡逻艇。潜水员按我指点,缓缓下水摸索,一支烟工夫,打捞起一具少女尸体。我趋近察验,符合生前落水而亡的特征。亲人围着遗体嚎啕大哭。为确保慎重,我随法医去验尸。傍晚,我将事由向家属作了推导:孩子们围桌酣玩,散局后,莹莹疲惫走得晚,打牌久坐而仓促起身,从温暖屋内走到冰冷的户外,不免周身颤抖头重脚轻,不出几步一个踉跄,右前额磕碰在预制板角上,一阵晕眩袭来,但硬撑着,努力辨识回家的水泥路。玄月下,一排榆树斜影斑斓,遮掩原本清晰可见的路,白晃晃的河渠宛如一条道,莹莹误将河渠当水泥路,径直跨去,没走几步便跌落在河渠斜坡下,她“哦哟”一声,但为时已晚。
安抚好死者家属的情绪,正欲收队,信息机骤然响起,是一段道歉文字:由于服务员粗心,误发信息,我们深表歉意,再次祝你们新年快乐!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何必在乎“咒语”?“不快乐”倒是道出真情:长年累月,我们这行的确直面“不快乐”,可不就在“不快乐”中追求“快乐”,又在“快乐”后奔赴“不快乐”?安之若素比刻意纳福更抵近内心。因为,风霜雪雨、刀光剑影的刑警生涯看似“不快乐”,却无不袒示镌刻于心的使命,这使命直通广泛的生命——苍生安平、世道洁净、生机盎然、天下无贼,这便是刑警引以为豪的最大快乐。陡然顿悟,天遂人愿,福祸由心。(戴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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