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邻居每天早上7点许准会听到我发出的那一声绝望的“嚎叫”——“讲上海闲话!”
郑辛遥 画
响彻整幢房子的嚎叫总是从我所在的地下室升起,拐几个弯,直达“天庭”——我们习惯把五层的小阁楼称为“天庭”——那调调像极了旧时混堂里提醒赖铺的人起身穿衣的吆喝,又让人想起当年马桶车每天向弄堂的最后一声告别。
去年九月,我们毅然改变了海外生活计划,雄心勃勃地回来,誓把孙囡(孙女)打造成“沪语一代”。从此,“讲上海闲话!”就是我频率最高的晨祷,因为每每这个时候婆娘或保姆便和孙囡团团扛上了“沪语拉锯岭”,团团张口就是普通话,而她俩的沪语,开始总能冒几次泡,最终又总是被她带了过去,在我的督战下,她们又捡回了上海话,但挣扎不久,又被带了过去……这成了这个家每天周而复始的拉锯战,又像一张坏唱片的重复呻吟,我只能发出绝望的长号:“讲上海闲话!”那已迹近哀求了,沪语的“拉锯岭”——务必给我顶住啊!
我们夫妇俩可谓“古早级”的沪语迷,三十多年来始终不遗余力地推广上海方言,公共场合只要有可能,就坚持说上海话,还处处旌表上海话,哪怕电梯里遇到一个沪语小孩,我们也会不吝褒扬,竖起拇指大加赞赏,我们的信念是推广普通话,保存上海话。上海话,多么好听而又历史悠久的方言!在大学上“古诗词通识课”,挂出辨析型的入声表,北方同学95%都干瞪眼,但这时只要有一个上海籍的同学站起来,哪怕他的上海话很蹩脚,也能一个不落地把入声统统找出来,“验证码”是我课堂当场口授的,就像X光,你用沪语打每个字的脸,应声而缩短、变“秃”的就是古入声,比如“国”,沪语一读就像“蝈蝈”的形声,多好记的入声;又比如“砸”,上下唇懒懒地一翕就是,多美团的入声。这些入声北方早没了,沪语中还完好着呐,岂能轻弃。
具有五个音调的上海话还特别抑扬起伏,特别善于表现微妙情感,特别表情包,特别“拎得清”。这是一种和江淮圩田、江南垄亩特别有缘的短距语言,是吴越文化的优美载体,轻弃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然而计划良好,现实骨感。现实给我们的时间太少。团团在幼儿园每天八小时,都是非沪语环境,“讲上海闲话”的,不论同学还是老师,一个都没有。我们小时候大量的口语正是跟玩伴们学的,效果又快又好,而团团每天受到如此长时间的非沪语语境的浸润,使她养成了用普通话思考的习惯,故出口必定普通话。
其次是回家,我们曾想褫夺她的《小猪佩奇》或《海底小纵队》。但是,电视所提供的谐趣启蒙,尤其是巨量的自然知识和人文知识,岂是我们所能接盘的?越俎代庖的后果一定不堪设想。我又想用沪语儿歌或童蒙诗词引导她,但也不成。一、沪语儿歌只是“面浇头”,无法成为会话主体;二、古诗词被沪语转译后,不被认同。比如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我用沪语读一遍,她跟读一遍。算她记性好,背熟了,但翌日去幼儿园却无法跟老师同学对接,换句话说,团团无法轮流用沪语和普通话朗诵这首唐诗,而语言是靠环境认可而存活的,没有认可,就无法坚持。以此类推,团团根本无法“一沪到底”,那“鸭嘴兽”三个字,你且用沪语说说看?!其他如百岁兰、双鱼座、猪獾、树懒、负鼠……必须用普通话读,一旦“普”转“沪”,别说团团,就连大人也听不懂。
沮丧时不禁要感慨“洛生咏”。想那谢安,南渡后吟诵诗文仍然是一口原版的洛阳话,只是因为鼻炎顽症,沪语所谓的“齆鼻头”,而吟诵时鼻音极重,想必他到底德高望重,江南的读书人不仅群起效仿他的洛阳话,甚至连他的后鼻音也一并承袭,有天生不善鼻音者怎么办?居然大家伙推广捏着鼻子说话,一时朝堂之上、魏阙之下,到处可见捏鼻吟诗一族,史称“洛生咏”。
有鉴于此,“拉锯岭”上朔风起,我俩就这么天天憔悴地挣扎着,天天喊“讲上海闲话”却天天被她无情地带过去、带过去,久而久之,“拉锯岭”上开始流行一种既非普通话,又非上海话,倒有点像夹生的苏北话之新语种,期期艾艾地三分“王小毛”,二分毛猛达,五分勉强像“联播”,儿子说得好,你们强行推行的“沪语新政”非把家里搞成“大杂院”不可。
于是,耳尖的邻居每天早上7点许仍能听到我发出的那一声绝望的“嚎叫”——“讲上海闲话!”(胡展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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