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拙的大饼、油条,是儿时早晨的经典美食。
单位隔壁弄堂口的大饼摊,天天早晨排着长队。望着啃着热乎乎、香喷喷大饼的人们,常常想起童年遍布街头巷尾的大饼摊。
那时的大饼摊是很简陋的。一块长板,二条桌凳,三只炉子。三只炉子,一只烘大饼,一只氽油条,一只煮豆浆。炉子是柏油桶改制的,还有几只铝制的大面盆发酵面团。遮雨棚是竹爿夹着的柏油纸,大风中时有被掀掉的危险。摊大饼的师傅五十岁上下,膀粗腰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摊好的大饼撒上几粒可数的芝麻,沾上几滴水后,大饼师傅用肥厚的手掌托起,伸进火色暗红的炉膛,贴在那黑不溜秋的炉壁上。他边贴边与氽油条的老阿姨“嘎讪胡”,说他学生意起就跟着师傅摊大饼,手臂上的汗毛全被“烘”掉了。老阿姨正在做油条:将和好的面团擀成长条,再切成小段,两小段子上下叠加,用小木块往下一压让其粘连,最后将两头牵起来,绕几圈拉长,放到沸腾的油锅里。她也伸出了手臂让大饼师傅看手上被溅出的油烫出星星似的褐色斑点。
说着,老阿姨用一双长长的筷子在油锅里翻动着油条,眼看着油条翻滚着长大,渐渐成了金黄色浮出油面,上面还有鼓起的小泡泡。刚出锅的油条焦黄挺拔,舒展蓬松,筋脉连韧,热油淋漓地耸立在小铁丝沥油筐里,等待着人们用筷子“串”走。此时,大饼炉内也飘出一股焦香。师傅用火钳将大饼一只只夹出来扔在台板上,那诱人的麦熟焦香让人垂涎欲滴,等得有些心焦的我,眼明手快地就拿起一只,却烫得龇牙咧嘴的。
儿时,早饭一般都是隔夜的剩饭放点开水煮一煮烧成泡饭,几根酱瓜将就过去的,吃上大饼油条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在晚上封的煤球炉熄灭了,早晨再生已来不及的时候,母亲才会给我零钱,让我拿上一只淘箩和一根筷子去买大饼油条。咸大饼三分一只,甜大饼四分一只;油条四分一根;淡豆浆三分,甜豆浆四分一碗。大饼还要收粮票一两,油条则是半两。手里捏着钞票粮票走在路上,心里默念着:父亲吃咸大饼咸豆浆,母亲吃甜大饼咸豆浆,我吃咸大饼甜豆浆,还有姐弟……颇费脑子。
买大饼油条要排队买筹码,再拿着筹码排队拿,然后再去排豆浆的队。早晨大家都是急吼吼的,排在前面的人一旦有买十根八根油条的,那是个恨啊,可又不好说什么。碰到有人用手拣着大饼,这只翻到那只,还要这只捏捏,那只摸摸,挑芝麻多的大饼,看得我眼睛“出火”哦。时常还有人叫着“上班来不及了”要“插档”,与排在后面的人发生龃龉,甚至大打出手的,男人“肉搏战”,女人“拉头发”,有人劝也有人在旁边看“西洋镜”的。一次,两个小青年“打相打”,我端着盛满豆浆的钢宗镬子被他俩连人带锅撞了个四脚朝天,豆浆溅了一身。幸好舀豆浆的师傅心肠好,见我人小,又舀了一锅给我,我感激涕零地连声道谢。
父亲喜欢吃烫嘴的咸浆。咸浆上漂着虾皮、紫菜、榨菜、葱花,再滴上几滴辣油,大热天,父亲坐在家门口赤着膊,捧着大碗喝得痛快。他还将半根油条浸在浓稠的咸浆里蘸着吃,看他那个样子,才叫过瘾。
有一年夏天,乡下的娘舅来沪,母亲让我去买大饼油条给他当早点。回家路上,我见大饼上的粒粒芝麻喷喷香,不禁起了馋心,于是边走边用手拈着大饼上的芝麻吃,走到家时,差不多将芝麻统统干净彻底地消灭了。母亲见了有些诧异,忽然,见我嘴角上黏着几粒芝麻便恍然大悟了,敲着我的脑袋:“大饼拣芝麻,油条咬尖尖头,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啊?”
写到这里又想起母亲经常在傍晚叫我去买“老油条”,烧丝瓜油条汤。她关照我嘴巴甜点,多叫几声“阿姨,爷叔”,让人家把油条氽得老一点。“阿姨,我要买‘老油条’,侬帮我氽得老一点。”我谨遵着母亲的嘱咐“背书”。阿姨笑嘻嘻地看看我:“侬要‘老油条’?”我点点头,阿姨却自顾笑了起来。我不知何意,心想,这有什么好笑的?老油条氽好了,我用筷子一根根戳了上去,只听见老阿姨说:“小鬼,不要做‘老油条’哦。”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岁月悠悠,“老油条”的玩笑话还在耳边,一晃,人已经老了。(陈建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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