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义,唯有走过,才能不证自明、水落石出。
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我经历了强度不小的中年危机,亦有两次波动性的焦虑症发作,不得不重新整顿生活的秩序。
所谓“危机”,倒不是遭遇了具体的困难,而恰恰是20多岁时曾预见过的巍峨的压力,基本都已解除。没想到这并不能让人真正感到快乐,相反深感惊恐。接下来的麻烦反而是,“然后呢”。我可能低估了寻找并承担新问题时所需要筹措的能量。无论是经济压力,还是学业压力抑或是如今被污名化的所谓“东亚家庭”“原生家庭”的束缚,有外在的“大山”矗立在那里,移山便成为了唯一的难处。“移山”的过程虽然艰辛,却具有审美上的感染力和遮蔽精神惰性的好处。古老的故事由上苍垂怜而发生重大转机,殊不知转机本身也意味着新的危机到来:“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没有续写解压之后愚公的震惊和迷惘。生活的意义没有了,好像西西弗斯转眼找不到巨石,“巨石到哪里去了”,好像孙悟空听妖怪谎称唐僧已经被吃,登时泪出痛肠,取经使命没有了,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后来我见到了两个女朋友,久不联络,她们突然回了上海,找我玩一玩。我心情忧郁,但也的确想念她们。她们为什么很久没有回来呢,原来一位去了前南斯拉夫考察,三四年后,写完了一本书。另一位呢,从股市赚了一笔钱,调整一些资产配置,随家族迁至海南自贸区,新的政策要求她每年住满183天,她数着日历扣去了探亲的日子,住到了186天,最终却因为算法不同被驳回,累积的日子作废了。在那180多天无聊的日子里,她深感无意义,但还是做了不少人物稿,包括关于我的,可惜也作废了。此事说来话长,甚至还有点搞笑。
去年秋天,她的非虚构平台编辑快要转岗,转岗前想再做一篇人物稿件作为收尾。她想写一位青年教师的工作状态,就想到了相熟的我。那时我被匍行性斑秃困扰,困扰中又有惊喜的际遇,认识了新的朋友解锁了新的知识领域。我刚写完与此话题有关的小说,还被收入到女性小说年选,正感兴奋,而且在创意写作学科建设内部,我也想拓展与中国叙事医学结合的工作坊,当然就答应了。没想到出稿时,编辑坚持要用一个标题:“当女作家谈论秃头,她在谈论什么”,我建议她把“秃头”改为“头秃”,她不同意。我也不同意,我说我有头发,没有必要为了点击率这样写。这事就黄了。我的朋友白写了一篇文章,编辑没有做好转岗的理想收尾,而我因坚决不妥协得罪了两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想找人说一说,这事实那么无聊,我并不想因此失去这个朋友。但不知为何,这话一直没有说出去。
紧接着就遇到了一连串更倒霉的事,例如有家杂志借新书采访为由让我去拍照,结果访问十分潦草,商务植入却长达4个多小时,没有事先沟通,也没有报酬。甲方透过现场电话,批评我肢体僵硬不会摆造型,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的工作是去帮忙卖衣服,而不是谈论自己的创作。在那个糟糕的拍摄现场,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的朋友和那篇没有发出来的稿件。尤其是后来,那家杂志在我反复嘱托不要使用发胶后,依然根据电话里甲方的指导往我头上喷射了大量气体。把我给喷醒了。我觉得比起眼下屈辱的窘境,之前那件事可真是太轻盈了。
后来我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做了一个关于非虚构伦理的讲座,我提到了这篇稿子。我说,我总夸我这位朋友写得好,其实不只是在于内容,而是在于基于伦理,非虚构作品发表前与采访对象的沟通过程会十分黑暗。没想到,我也成为了她的“黑暗”,边界之魔现身了。
上周我们终于冰释前嫌,尽管我依然感到迷惘。迷惘基于许多复杂的感受。例如在这个时代卖书,例如在这个时代写作。好在另一位女朋友通过作品,给了我精神力量的援助。她也是一个非虚构作家。我对她说,去年我很想做女性传记和游记的研究,填的项目申请没有通过,但我心里想到的,就是你们俩。而直到我翻开她的书,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母亲,愿天堂没有病痛”,我才了解到那些想问而不敢问的,才是一切精神跋涉的意义之源。重起炉灶的过程,我们都遇到了,徒劳的时间,也遇到了。唯有走过去,也许意义才能不证自明、水落石出。(张怡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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