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大哥的肩膀

大哥没上过学，原因当然是家里太穷，而他又是长子，需要早早地给父母做帮手。我清晰地记得几个时间段：七岁，大哥开始烧饭、喂猪、放牛；十岁，下地割稻；十五六岁，挑着一担湿漉漉的稻谷在田埂上踉踉跄跄，像负轭的小牯牛一样重重喘气。我高中补习，大哥每天半夜用电炉煮两条鲫鱼给我做夜宵，我后来只考了个大专，大哥有些失望：“我要是念书，考北大、清华不就像这样？”边说边做了个撒渔网的动作。

大哥说话一直有些水分，但他的脑瓜子确实比我和弟弟灵光。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做鞭炮；跟在做豆腐的人家后面看一天，自己就开了豆腐坊。他最擅长的是捉鱼，自己买来尼龙线织渔网，家里来客人，他就背着渔网出去，个把小时回来，鱼篓子就满满当当；更神奇的是，村里年底抽干鱼塘，鱼“没了”，捉鱼的人都散了，大哥走过去，下到塘底，手脚划拉，一条条藏身淤泥的乌鱼、鲫鱼、甲鱼、黄鳝纷纷现身，有人羡慕嫉妒恨，大哥扬起手，两条乌鱼“啪”地扔过去，“给你。”他家院子的水池里总是挤满乌鱼、鲫鱼，有人伸头往里看，大哥就说：“想要就自己捞，想拿多少拿多少。”

周围村子有很多杂树，挡手绊脚的，一些树长得太高，遮了阳光，还有倒伏危险，大哥瞅准商机，和两个北方人结伴帮人家锯树。主人家看着这三个一身蛮力的男人不太放心：“真会锯树？大树要是砸到我家房顶，你们可赔不起。”大哥说：“我们这点本事没有，还怎么混？我让它往哪边倒，它就往哪边倒，偏一米，一分钱不收。”有的树特别高，他就用绳子系住一个秤砣，往树梢上抛，套住树干，然后一人锯树，另两人牵着绳子往空地上拽。有一次，一个搭档忙着接电话，一松手，那棵树没按照大哥“指定”的方位倒，大哥又气又羞愧，对那家主人说：“不收你们家钱了。”这是大哥的“滑铁卢”，此后再也不好意思去那个村子接业务了。

有个搭档要给儿子娶媳妇，向大哥借三万块钱，大嫂不太情愿：“你只晓得那个人是北方的，他在哪个省哪个县哪个村你都不晓得，怎么就把钱借给人家？”大哥说：“人家真是困难呢！他要没钱还，我就送给他。”三万块钱至今有没有还给大哥，我没问过，要是没还，我问了又有啥用。前年过年我回老家，母亲说，你大哥真的没钱了，跑来找我拿钱，我给了他两千块。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是真的心疼这个苦了大半生的大儿子。

大哥去年开始养龙虾，亏了好几万。今年不需要买龙虾苗，成本降低不少，原以为可以赚点钱，没想到龙虾品种不对路，个头不大，外壳还特别硬，别人的大头龙虾卖十来块一斤，他的“铁壳”龙虾只能卖四五块。妹婿心疼他，帮他跟别人要价，大哥站在旁边一副“帮倒忙”的口气：“我的龙虾小，壳又硬，三轮车都轧不死，能值四五块就不错了。”

大嫂常年在上海帮大儿子带孩子，大哥平时都是一个人在家，去年下半年，小孙子出生，大儿子在外地出差，大嫂忙于在医院照顾大媳妇，大哥被召唤到上海帮助接送大孙子。大哥从没出过远门，我担心他在大上海怎么坐车找到学校，大哥说：“你真当我是孬子？我会把辰辰送丢了？”

据说大哥负责接送的那几天，辰辰是全校最风光的娃，其他家长都是开车或骑车接送孩子，只有我大哥一路步行，每天早晨把孙子扛在肩膀上送到学校门口，下午放学时，他的大头孙子从学校扑出来，他一扬手，就把他提到厚实的肩膀上，上海的街道上于是出现这样一幕：一位农民模样的老男人肩膀上坐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小男孩双手抱着老男人的头，爷孙俩的身子在车水马龙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旁人纷纷笑着看这一老一小，大哥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们就喜欢把孙子扛在肩上。”（魏振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