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次聚会,见到了二十年未见的前辈,前辈以酒仙著称。我提着小酒杯敬酒,前辈几乎是带着不太相信的眼神说,你也会喝白酒?你不就是半杯啤酒的量?
我确实不大会喝酒,但是又常常喝酒。我自己也没细想过从半杯啤酒到白酒的转变过程。
直至电视剧《繁花》播出,范总的那一句豪迈之语,给了我答案:经常庆功,就会成功。何以庆功,酒常是首选。歌剧茶花女中《饮酒歌》是这么唱的:“让我们高举起欢乐的酒杯,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说庆功,多少有点夸张,也就是朋友中有人一本书出版了,有人一个书画展开展了,有一个共同参与的活动热火起来了……“经常庆功就会成功”成了小聚的口令,甚至再补上一句:已经成功更要庆功。就这样庆功来庆功去的,从半杯啤酒长进到了白酒。
朋友间要庆功的事情此伏彼起,庆功的酒常常像是接龙。对于我这样半杯啤酒出道的人,庆功的酒局不能天天没有,最好也不是天天有。经常庆功,是一件消耗量很大的事情。但是真要是有新的庆功酒,依旧是斗志昂扬,依旧是举杯把盏,甚至还互相冠之“好日子”“吃喜酒”的美名。
每次“小脸”红红地回家,家人总有微词,从健康的高度希望少喝点。接受劝慰是必须的,但是我也有客观缘由。我并不嗜酒,在家里就不喝酒,但是在庆功聚会上,很多时候的一杯来一杯去,都是推脱不了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庆功会何尝不似在江湖?家人问,哪些酒是你推托不了一定要喝的?我答,就是我喝下去的酒。世界上的事情,找不到理由就找借口。
似乎有点狡辩,但是也合乎情理。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墨客,不管是对影成三人的独酌,还是欢言酌春酒的闲聊,酒总是贯穿其间。
中国早期漫画领军人物丁悚留下13本照相影集,尽是百把年前朋友圈的来往,饭店的合影也有不少。在不久前开幕的“纪念陆澹安诞辰130周年文献展”中,也看得到澹安老与友朋小聚的记载,友朋中,有钱君匋、严独鹤……皆是后来的一代大家。我们小小的庆功酒,当然完全不能比肩前辈闻达,但是闲散小聚,美酒聊共挥,酒具有的玄妙发酵作用,是一样的。
在我看来,西方酒是文化,中国喝酒才是文化。在西方,什么酒庄酒窖酒标,有历史有传说有品牌;在中国,酒固然也有历史也有传说,但是中国人以前喝酒,最要紧的是性情。喝酒还是一把看不见的金钥匙。中国人的性格大多矜持不外向,不喝酒时,心灵之门虽设而常关,话锋平平,但是酒过三巡,血液循环加速,心灵之门关不住了,或有妙语如珠。当然也有人会毫无忌惮地要从门里跳到门外,那是辜负了酒。
小时候非常想不通大人为什么要喝酒。在我家马路对面,有一家很有名的酒家,它的有名在于它是酒家,不是饭店。熟悉它的人,从来不叫它茅山酒店,而是叫它的原名“茅万茂”。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谁会去茅万茂吃老酒,但是每一次去茅万茂拷料酒,总是看到店堂里烟雾弥漫,酒气满堂,声音哇啦哇啦。
后来才知道,在茅万茂围坐于八仙桌喝酒的,有文化人有医生也有工人。
已故漫画家贺友直恰是茅万茂的常客,贺老写文章写到过。我们的大师,当年就坐在茅万茂八仙桌边,一口宁波闲话,和人讲讲大道,听听小道,说说戏话。讲得拢的,约好下趟来坐了一道,讲不拢的,下趟就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沪语中,角和各读音相同)。
茅万茂喝酒有庆功之意吗?现在想来一定也有。比如前一天清晨上班,老远看到公交车已经靠站了,一路奔过去,司机真好,就等我,运道好 !阿拉车间里有只生活,啥人也做不好,就是我做好了,狠 !贺老说,他是又拿到了稿费,不必像工资一样上缴给爱人,就来吃老酒了。
我们的庆功酒,和半个世纪前茅万茂吃老酒,差不太多。庆功是自诩,但是自诩式庆功中,一碰杯,碰出了一个灵感一个创意,也未必不可能。这种时候,半杯啤酒是远远不够的了。(马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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