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信的快乐、拆信的快乐和读信的快乐都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很多人不写信了。
等信的快乐没有了。
拆信的快乐、读信的快乐也没有了。
这三句话写下来,就证明我真的是老了。
记得年轻的时候,我拥有过许多写信的快乐、拆信的快乐,还有读信的快乐。那时候,我的乡村学校靠近邮电所,为了等信,我会主动陪同邮电所的老师傅一起到轮船码头,陪他等那从县城过来的邮包。
秋冬的时候容易有雾,轮船就来得很迟,有时到深夜,我也陪同老师傅等到深夜,和他一起用板车将重重的邮包运回去。
我看着封了锡封的邮包,真的是满满的期待。再看到邮递员剪那邮包的锡封,我在寂寞中等待的心就狂跳起来。今天有没有我的信件呢?今天这一堆信件中会不会有我期待的远方来信呢?
那时候,等信的快乐、拆信的快乐和读信的快乐都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现在,这样的日子没有了。在轮船码头等邮件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
好在我还能够享受到读信的快乐。那些留在人间的旧信里是有倾诉的,有呼唤的,有眼泪的,有脉搏的,更有心跳的。
我最爱读的一封旧信叫《报刘一丈书》。
真的是时读时新。
这封信快500岁了,这是我的老乡——江苏兴化人宗臣在当年的北京写的。宗臣是嘉靖七子,正在北京做官,他这封信是写给老家人的旧信。
收信人叫刘介。
宗臣讲了很多当时的现实问题,有些笔法完全是小说笔法,比如信件中那个门者的形象真是呼之欲出。
在《报刘一丈书》的最后,宗臣说:“乡园多故”,他还说“客子之愁”。
宗臣真是了不起啊,“乡园”一天天空虚,而“客子”无法回去,即使“回去”也无法消除发自内心的“愁”。每每读到这里,我心中的“客子之愁”也就不由得弥漫开来,宗臣好像是替我写的一封信,也好像写给我的,现在的我就是那个刘一丈啊。
我还有个老乡,叫郑板桥,他直接写了一大叠《板桥家书》。那是200多年前的旧信,郑板桥在山东范县做官,他给兴化的堂弟郑墨写信。
我喜欢读的是他写给郑墨的第四封信,题目叫《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
郑板桥在信中讲了家事,也说了自己的乡愁和情怀。
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
“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这里面有我们老家的待客食谱。
炒米。——这是兴化的古法炒米。
酱姜。——这是兴化垛田上的生姜腌制的。
碎米饼。——这是节俭人家的待客硬件。
糊涂粥。——这是穷人家的早餐。
郑板桥不仅写了食谱,还写了我们老家的众生:“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
每每读到这里,我总是有口水,还听到了在“霜晨雪早”的季节,我们老家全村庄喝糊涂粥的声音。
这“暖老温贫”的背后,有文人的情怀,有卑微的祈愿,这祈愿是接地气的,生了结实的根系的。
和郑板桥一样,我也喜欢读汪曾祺的信。汪曾祺和我父亲同龄,读他的信就像是读父辈的信:温暖,调皮,忧伤,还有沧桑和寂寞。
有一封信就是汪曾祺写给老同学老朋友朱德熙的。
朱德熙是江苏苏州人,古文字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是汪曾祺西南联大时期的同学和好友。在西南联大,汪曾祺失恋,是朱德熙安慰他,卖了自己的一本物理书,换了钱,陪汪曾祺喝酒浇愁。
1977年9月7日,那时汪曾祺的《受戒》《异秉》《大淖纪事》还未面世呢。等待命运之舟转弯的汪曾祺给朱德熙写了一封信,信中讲了许多生活琐事,汪曾祺讲得最认真的一件事,是自己的厨艺。
“近三个月来,我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
“最近发明了一种吃食:买油条二三根,掰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碎剁的榨菜及葱的肉末,入油回锅炸焦,极有味。”
接着,汪曾祺补充说:“嚼之声动十里人”。
对于这个“声动十里人”,我特别感慨。写信的日子里,是汪曾祺先生生命中最为特别的日子,那时一直有把无形的寒剑悬在他的额头上。汪曾祺先生说不出,也不能说。他只能做饭,研究厨艺。
“嚼之声动十里人”——多么孤独,多么寂寞!这孤独和寂寞里有随遇而安,有属于汪曾祺的趣味美学,更有我那湿漉漉的平原上接近黄昏时分的苍凉。
因为这样的苍凉,我更加爱我们的汪曾祺先生了。(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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