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秦萤亮：世界尽头的月亮

编者按：

月圆，不仅是天上的满月，象征人间的团圆，也意味着人生中圆满的刹那，是生命的循环与和谐的浪漫。在中秋佳节即将到来之际，让我们来分享心中关于团圆、思念与梦想的记忆。

父亲去世已十七年了。

从小到大，对于中秋节，我总有一种凄清感。大概是在万家灯火和喜气喧哗中，更容易觉得小家庭的寂寞。

我从小在北方的新城中长大，至今也还在那里生活。那是一座严酷而荒寒的城市，仿佛是世界尽头。一年中的无霜期只有五个月。大部分季节里，城市都被白雪深埋，无论是肉类、干粮还是水果，只要埋在雪里，或者扔在北阳台上，就好像进入了另一种时间，凝冻的、静止的、不变的时间。

作为远离大家族、在小家庭里孤零零长大的孩子，这世界对我来说，有着庞大、广袤而陌生的部分，就如水下的冰山，就在那里，但不为我所知。那些往事、记忆、失落的爱和中断的讯息，和这城市一样埋在雪下，仿佛春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时常想，这座城市留给春波荡漾和春风吹拂的时间太少了，留给草木生长和花朵开放的时间太少了，留给人爱与欢笑的时间也太少了。就在那短短的无霜期里，人们走出家门，去相遇、相爱，缔结相伴一生的誓言，携手走入墙壁厚厚的房屋，去抵御即将到来的严寒和冰雪。要有足够强烈的爱意，才能度过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冬天，等到春天再次到来。

短暂的春风吹起，吹落杨花，也吹落柳绵。像树种乘风飞走，年轻的父亲也从他生长的乡村出门远行，成了部队里的一名测绘员。不知道是不是这段经历，强化了父亲略带神经质而追求完美的性格。在我记忆所及，他仿佛总是手持朱笔，严厉地审视着自己的生命，也审视着我，这个像风吹落的树种一样，降生在这座新城里的孩子。

我想，父亲的温情，不是被那漫长的冬季，也不是被那白茫茫的平原消磨的。在更久远之前，在他从远方走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后来我认识的那个样子了。

我和父亲共看的中秋明月，一共是二十八回。这一生的缘分就是这样。在这些相聚的日子里，我们冲突、互相伤害，也对彼此深感失望。他去世后十几年，我才翻开他的日记。蓝黑墨水的流利笔触，总在检点自己每一天的言行，痛惜被浪费的涓滴时间。我忽然明白了，他希望自己是另一个人，就像他也曾希望我是另外一个样子。

看不见的朱批，遍布在我的生命里。终于，我长成了父亲始料未及的模样。如今，父亲也像那些阳台上的水果和干粮，进入了另一种时间。他带我来到这世界，又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使我安慰的是，在这空旷的世界之上，高悬的总是那一轮月亮。照耀似海的春花，无边的冰雪的，都是这一轮月亮。照耀繁华与荒芜，诞生与消亡的，也是这一轮月亮。照耀这须臾浮世，这泡影悲欢的，还是这一轮月亮。抬起头来，总是这一面明镜，这一轮万古如新的月亮。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至今，我仍在努力去爱上父亲留给我的这个世界，去经历漫长的冰雪封冻，等候春风再次吹起。而这世界里，毕竟有我真心热爱的事物，比如这一轮父亲看过，而今我又在看的月亮，这一轮千生万世仰望过的月亮。（秦萤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