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母校行知中学的老师,资格很老,是陶行知的同事。她是校长马侣贤的夫人,我们叫校长“马爸爸”,但全校师生却称她夏大姐。
她一直管图书馆,从早到晚都在那里,不是编书目就是修补书。我是全校闻名的“书虫”,天天必去图书馆,每天都与夏大姐打交道。
我看书速度快,图书馆规定每次只能借一本书,我嫌麻烦,缠着她要多借几本。她说,多借可以,你每本都要写读书笔记,我当然同意。我很用心地写笔记,她每次都认真地读,用红笔勾出错字病句,有时还要我重写,比语文老师还要严格。对于我后来走上文学道路,这是极好的积累,一直很感谢她。
中学六年,我没有一天不去图书馆,那里有三万多册书,是从四川育才学校运来的。夏大姐说,那几年,日寇飞机轰炸重庆,很多人逃难,街上到处都是被扔弃的物品,陶行知带着学生去捡,别的都不要,就是找书。那套《大英百科全书》就是当宝贝一样捡来的。“育才”迁沪时,要搬的东西很多,师生争论很厉害,都想搬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劝阻大家说,陶行知倡导“好读书,读好书”,没有书怎么读?她坚持别的可弃,书一本也不能丢,指挥学生们千辛万苦把几万册书连同陶行知手迹等资料都运至上海。
夏大姐住在溧阳路,那时交通不便,上下班要花很多时间。图书馆关门,她就急着要走,有5个孩子等她回去烧饭。我不懂事,常赖着不走。她总是温和地说,“再看10分钟,好吗?”于是我只顾看书又忘了时间,直到她再三提醒,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有一次数学课,我偷偷看《安娜·卡列尼娜》,数学老师彭姐用手轻叩桌面,我没看见。要做题目了,彭姐又提醒我,我仍无动于衷。她收走了书,还说,不许夏大姐再借书给我,我吓得哇哇大哭。夏大姐向彭姐求情,又来宿舍看我说:“以后上课别看书,这是尊重老师。”就这一句话,我上课再不看书了。
那天爸来学校,发现我在看《十日谈》,非常生气,他警告我不许再看坏书,立刻去还掉。我们的图书馆全部开架,从不禁止学生借阅。我不明白爸为什么大发雷霆,但不敢不听话,就去还书。夏大姐了解原委后说,这本世界名著绝不是坏书,只要看得懂,你可以看。我喜滋滋地捧着书啃,发现真的看不懂,把书还了。大姐说,书无所谓好坏,但时间有限,还是要有选择。真正是金玉良言!
依“马爸爸”这个称呼,我们应称她“夏妈妈”,但没有人改口。其实,她真像妈妈一样爱每个孩子,从未见她高声说话,脸上总是浮现亲切的笑容。
学弟小桑品学兼优,因家贫不想上高中,马校长为他申请了助学金,夏大姐每月给他3元零用钱,还时不时地接济粮票(那可是比钱更金贵的东西)。见他衣衫单薄,东拼西凑,为他织了件毛衣。学校有不少孤儿,夏大姐悄悄地送他们吃食,星期天还带他们回家,吃饱喝足了,让他们去虹口公园玩……
夏大姐是陶门弟子,深得先生真谛。她保存着100多封陶师给他们的信件。非常时期,她冒着风险把信藏在煤球堆里才逃过一劫。后来,拍卖公司闻讯出高价征购,那是一笔巨款,夏大姐坚拒,全部捐给了博物馆。
夏大姐,我们叫了几十年,一直叫到她一百岁。去年元旦,刚过完百岁生日的她悄悄地走了。她叫夏英岚,一位图书馆学专家,名副其实的大先生,是我们的好老师,好妈妈。但送别时,我们把所有的敬语留在心里,仍然这么叫她!她是我们永远的夏大姐。(叶良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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