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李泓冰：一封写给上海的情书——读高渊《诺曼底公寓》

经常走过武康大楼（旧称诺曼底公寓），那个路口，永远有如潮的人流，他们保持着同样的奇异姿态，站在同一个角度，举起手机，凝固这栋大楼的一瞬；或者，举着羊角冰激凌，把自己的笑容和大楼永久地“冰冻”在一起——起初不解，后来就有点感动，来自全国甚至全世界各个角落的拍客，千山万水地奔赴这艘从一个世纪以前驶来的“大船”，把它昂首破浪的姿态，不厌其烦地收进小屏，这船形建筑，激起的涟漪，向这世界一波连一波地四散开来。

大家喜欢拍它，我想，是因为这幢楼，很上海，它是建筑师邬达克留给老上海的一滴心头血啊……

不过，大家只能拍它冲过来的姿态，而走不进它的“船舱”。直到有高人用显微镜透析了这滴“血”——高渊的笔触，像藤蔓般的镜头，咝咝地探进了大楼内里，探进历史深处。百年前的上海，在这栋楼里“复活”了。

小说从开头的悬疑事件，抽丝剥茧，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大上海的大历史，寄身在各有怀抱的邻里身上，在看门人的儿子周鼎眼中，闪转腾挪出一部出其不意的连绵好戏。为了查明公寓老看门人的父亲失踪真相，少年周鼎（人称“小钉子”）开始密切接触每一户外籍人士，寻找一只与父亲有关的神秘箱子，随着越来越多人物的出场，更大的秘密被逐渐揭开……周鼎自己，也从少年长成青年，他在残忍的血腥战争中，依然保有善良和情义，也收获了友情、爱情甚至财富。

尽管语言风格完全不同，但从某种角度上说，这部书也有点像是《繁花》前传，“小钉子”身上，有阿宝的气质。算起来，“小钉子”应该是阿宝的爷爷辈了，可是他们的身上，有一脉相承的、看透所有却仍然敢担肩胛的海派自信。

读熟人写的小说，容易出戏。刚开始读《诺曼底公寓》的时候，会时不时地跳脱出小说营造的场景，想到作者高渊的新闻作品，比如他写的通讯，以及堪为现象级的“高访”，想象他揣着采访本，浅笑着在已成网红的武康大楼内，穿越暗处的门楣，拉着“小钉子”、阿苇、芬妮等絮絮地聊他们的老故事，又在一灯如豆的书房，沉思着敲出那些字来，还会为偶尔飘来的两个小女儿的嬉笑声，略略走一下神……

但是，读下去，就忘记了作者。但我还是要说，这是一部记者写的小说，或者说，作者当年的新闻采写训练，成就了这部小说的独特风格。无数篇“高访”的积累，让他在虚构的小说写作中，站在了高处，也能明显看到作者对历史事件的考据功力。甚至，会有历史人物不经意地现身，像贝聿明、张爱玲，像当时工部局乐队的意大利指挥梅百器，像四行仓库的激战、“孤军营”的悲怆命运，都和书中人物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亦真亦幻，让读者不得不入戏。

在小说写作中，高渊依然保有优秀记者那份冷静，那份超然物外的距离感。他仿佛化身看门少年“小钉子”，静观默察，用笔不煽情，不花哨，甚至看不出很用力。高渊不动声色地写给上海一封情书，或者说写了一部关于上海之所以是上海的“解释性报道”。他铺排架构的功力，比他的上一部长篇小说《生死守护》更深，却也有前后千丝万缕的勾连。

难得的是，作者用很干净的笔触，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乌糟糟。他的清爽的主人公，面对的是血淋淋的环境。特别是那两位少女，芬妮和阿苇，显然是作者特别钟爱的，写出了对女儿般宠溺的感觉——顺便说一句，高渊不厌其烦地写上海小姑娘阿苇的“作”，万千情意，并不说破，反复试探，尖酸刻薄中含着柔情蜜意，如小兽般警觉地看护着她喜欢的少年，不容他人染指，表面却是满不在乎，很有几分林黛玉脾气，在我看来并不讨喜，但作者显然喜欢得紧。

我更欣赏的是，那个老是喜欢赤足来去的犹太女孩芬妮，天真、淳厚、慈悲、深情，她和周鼎才是良配吧！阿苇和芬妮，这一中一洋两个少女，如果拍成电视剧，不知会不会引出类似红楼观者呶呶不休的钗黛之争来呢！

尽管是虚构的故事，但作者是根据历史记载设定这些诺曼底公寓住客的身份，生活细节也逐一考证，都符合他们的地位。从这个角度，我很佩服作者在历史底稿上轻拢慢捻、“无中生有”的本事。是他的故事，他的人物，让尽人皆知的舰船般的诺曼底公寓，有了灵魂。

这部小说，究竟想告诉读者什么？高渊用布莱特的口吻说，他最喜欢上海的一点是，英雄不问出处。不管你是谁、来自何方、出身如何，上海都会包容你的梦想、纵容你的才华、宽容你的不堪……是的，他们都是上海人——这就足够了。

这便是作者在浩如烟海的上海历史长卷中，特意截取了这个“瞬间”、这栋楼里的故事的缘由。我猜，他或者想过上海某次党代会报告上的一句话，很诗意，很特别：未来5年，上海的“建筑是可阅读的，街区是适合漫步的，公园是最宜休憩的，市民是尊法诚信文明的，城市始终是有温度的”。高渊果然还给上海一座“可阅读的建筑”，印证了上海的温度。其实，像这样的建筑，上海还有很多，很需要高渊一般的“导读”。

在我看来，武康大楼“重生”了两次。一次是这个城市投入极大精力和财力，实施的“架空线入地”工程。曾经蓬头垢面的武康大楼，重重叠叠的“蛛网”终被拂去，让它的外观重现清隽优雅。另一次，或许就是这部小说、这部戏，让它的内里被“看见”——对了，小说可以和另一部书对照着读，陈保平和陈丹燕所著的《蚌壳与珍珠：武康大楼居民口述》，时间上基本和《诺曼底公寓》前后衔接，体裁上一是虚构一是实录，我甚至想，如果高渊将这栋大楼里的故事继续写下去，这本口述史有不少珍贵的故事素材呢。

只是想到，万一将来真把这栋大楼的故事拍成了戏，万一真成了又一部《繁花》，来拍这幢楼的年轻人，会更多了吧，不过，他们也会更深地读懂这幢楼的灵魂。

岁月呼啸，美无倦意。（李泓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