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铁屑》三部曲开始构思的时候,我刚刚离开大学校园没多久。三部小说先是有了各自的故事轮廓,接着渐渐有了各自性格渐趋饱满的主要人物,这些人物各自呼朋引伴,各自旁逸斜出,故事越来越复杂,丰满,三个彼此独立又相互勾连的地域渐渐形成一个完整的世界。
那时我一个人租住在华师大一村,常常是办公室里最后一个到的也是最后一个走的。有天黄昏,同事们都走了,我还在草稿上理这小说的框架,越想越兴奋,觉得这真是个不错的故事,想要跟人说一说。这时,听到隔壁收获杂志办公室里一位长辈打电话的声音,待声音停止了,我很想过去跟他聊聊这小说,都起身了,又坐下,我知道,这样突兀地过去跟人聊一个尚在构思中的长篇并没多大意义。过了几年,2014年底,这小说已经写了几稿了,但都作废了。记得是去贵州安龙参加十月杂志“小说新干线”的活动,某天路上,大巴车开了两个多小时,路上刚好和十月文艺出版社韩敬群总编坐一起,我们聊了读书,聊了写作,后来韩老师问最近在写什么,我说了在写的中短篇小说,还说起了《嚼铁屑》。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跟人说起这部长篇,韩老师觉得这小说的内容和名字都挺有意思。听了鼓励的话,我不禁有些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回到电脑前,继续那中断了许久的长途跋涉。
2015年,十月文艺出版了我的中短篇小说集《安娜的火车》,之后,有差不多五年,我没出版一本书。这期间,好几次有人问,甫跃辉,你是不是不写小说了?我很想说,我一直在写啊,只是还没写完。但这话只不过在心里闪了一下。直到2020年,我才再次出书,那年先后出版了《万重山》(世纪文景)、《这大地熄灭了》(上海文艺出版社)、《五陵少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三部中短篇小说集,还出版了文汇报笔会副刊上的散文专栏“云边路”。《云边路》是十月文艺出版的,这时候,我又跟韩老师说起《嚼铁屑》,但小说仍然没完成,而且对于写完它,我几乎已经失去信心了。
写不下去时,我也写些别的东西,包括中短篇小说,散文专栏“云边路”,以及有关云南彝族刺绣的长篇小说《锦上》。但不管在写什么,心里总挂念着这部迟迟完成不了的长篇,里面那些人物持续不断地呼唤着我回到他们身边。
2021年10月,《嚼铁屑》有幸获得首届凤凰文学奖,授奖词说,“这是一部八零后作家走向成熟、开阔、深远、博大的典型之作,作者以人生归宿这一永恒而又充满日常气息与世俗情绪的命题为叙述对象,通过三部曲的架构,描述了大量普通人的人生选择,尤其突出了善良、互助等在人世间的力量。小说中穿插了书信、日记、诗歌、独幕剧等多种形式,一方面充满趣味与实验性,同时也对应着生命的丰富多彩与精彩,鉴于小说对重大哲学问题的正面强攻与高超的叙述技巧,特授予凤凰文学奖入围奖。”还没写完呢,这颁奖词的撰写者,已经说出我想要写的大部分意思了。事实上,获奖时,《嚼铁屑》的第二部还没写完,第三部才有个大纲,整体才完成了不到一半,恰好,凤凰文学奖是专门颁发给未出版甚至未完成的作品的。若不是得了这个奖,也许这小说还得拖好几年才能完成吧。
2022年4月,《嚼铁屑》初稿终于完成了,真真松了一大口气;过了一年多,修改完了,又松了一大口气;2023年7月,感谢责编李黎和唐婧,历尽曲折,总算让这部书出版了,再次松了一大口气。这每一步,都比我预想的艰难得多。拿到样书的那一刻,十多年来压在心头的重担卸下来了,可以手脚轻松地去写写别的随便什么东西了。但这时候,却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好像并不能很快进入新的写作里去,思绪还会不时回到《嚼铁屑》构筑的世界,回到那些陪伴了我许多年的人物身边。那些人物,原本都是空无的,或者说,只是存在于我头脑里的一个个影子。在漫长的写作过程里,他们一个个诞生,在叙述里缓慢而坚韧地成长。这个过程,如同神话故事里的盘古开天辟地和女娲创造人类。创造是美好的,也必然是焦灼而艰辛的。之前多是写作中短篇小说,人物基本是可控的,只有到了这部长篇,我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人物自有其呼吸和命运的感觉。以前,我以为写作者拥有的是创造万物的万能之手,如今才明白,写作者拥有的只是将早已存在的故事从幽昧渊薮里照亮的一支烛火。
出版后的小说,排版字数约六十二万字,包含三部长篇和一个尾声。第一部《广场》,以一个内陆县城的中心广场为叙述背景,老人们在广场上跳舞,在广场外抱团取暖。从上海回到县城的八零后侯澈,在广场上遇到久别的同学,重温了友谊,见证了生死。在日新月异的县城,两代人组织起各自的互助小组。第二部《大河》,以上海郊区一条大河边的小镇为叙述背景。八零后卢观鱼辞职后来到这儿,结识了对他极其好的房东夫妇,结识了开热气羊肉店的老薄,以及自发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人员,还结识了曾经跳河轻生的小冷。当老薄下河救人溺亡后,卢观鱼继续经营老薄的小店,并知晓了房东夫妇的秘密往事,彼此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第三部《危楼》,以热带公海上的一座孤岛为叙述背景。这岛上建有巨大的安乐死过山车,由人工智能星期八控制。九零后高近寒受到高薪的诱惑,来到岛上担任安乐死过山车的操控员,其任务是让人放弃自杀的念头回到原先的生活里去。亦真亦幻地看过了崖山之战和巴丹死亡行军的无数死者后,高近寒开始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一个一个来到他面前,而最后一个到来的人,是当初招聘他的侯总——侯总竟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这三部小说,第一部日常,第二部传奇,到了第三部,则是远离现实世界的完全虚构。
整部《嚼铁屑》,大概写了上百个人物,聚焦的是生命的最终归宿问题,实则关注的是我们怎样活着。
刚完成这部小说时,写过一个很短的创作谈发表在新民晚报上,里面有一段话:《嚼铁屑》的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我们如何在“死亡”这最终归宿前活着,以及我们如何面对这最终归宿。如果“人”是一个点,“广场”是一个面,“大河”是一条线,“危楼”则是一个体。一个点是微小的,但这世界上有无数个点。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用其一生极其有限的运动,证实着生命拥有的无限可能。我想通过这三部曲的写作,对一个人如何活着、如何面对死亡,能够一部比一部思考得更深入一些。
死亡是一个黑暗的漩涡,终会将所有人卷入其中。但如果没有活过,死亡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死亡之所以值得我们严肃以待,值得我们费力思索,是因为我们都还活着,正在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
《嚼铁屑》里的人物在虚构里活着,写下他们的我在现实里活着。活着和活着之间,只隔着薄薄的纸页或闪光的屏幕。小说里会不会也会有一个写作者,正写下我们这现实世界的小说?——虚幻和真实,是彼此的镜子。死亡和活着,也是。一部总在谈论死亡的小说,似乎显得很“负能量”?不,这绝非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所有对于死亡的凝视,都只是为了更真切地看清活着的真相和意义。(甫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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