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对生活的爱是执着强烈的,对友情是非常珍视的。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苏轼《八声甘州·寄参寥子》
苏轼这首《八声甘州·寄参寥子》作于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参寥,僧道潜的字,以深厚的修养和清新的文笔为苏轼所推崇,曾被誉为“释门之表,士林之秀,而诗苑之英也”(陈师道《后山集》),与苏轼过从甚密,结为莫逆之交。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由杭州知州召为翰林学士承旨,将离杭州赴汴京时,作此词留别好友参寥。
此词起势不凡,“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以钱塘江潮喻人世的聚散分合,既有超越,也有悲慨。风卷钱塘江潮“有情”而来,却终“无情”而归,宇宙万物均是如此,潮来潮往,究属“有情”还是“无情”?“几度斜晖”的发问,又写出天上日照之无情。就在“钱塘江上”“西兴浦口”,经历了多少次的潮去潮回、见证了多少次的日升日落?地上潮水无情而归,天上夕阳无情而落,可见天地之无情,万物之无情。“不用思量今古”,不必说千百年来的古今之变,“俯仰昔人非”就在眼下的新旧党争之中,转眼间多少人被贬谪、又有多少人被起用,这又是人世之无情。面对天地之无情、世间之多变,词人却跳宕一笔——“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谁像我东坡,虽然年岁已大,却能把这一切都置之度外。“忘机”之典,见《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捉鸟之心,就是机心。这里说苏轼忘却世俗的机诈之心,俯仰天地,纵览古今。而这种达观的思想,是建立在前面得出的“一切无情”的认识之上的,因此,东坡之“忘机”,更带有深刻的了悟性。
词人上阕虽参透了古今万物,表达了自己无意去名利场上角逐之态度,但他并没有完全忘世,更做不到忘情。苏轼对生活的爱是执着强烈的,对友情是非常珍视的。“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回想起自己在西湖与参寥子饮酒和诗、饱览春山美景之惬意,词人不禁从内心深处对这位友人以知己许之——“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以“诗人”称参寥,正反映出二人志趣的投合,他们在诗歌创作上的共同兴趣,是其友谊的一个重要基础。这位参寥子也与苏东坡肝胆相照,相交至深。苏东坡知徐州,参寥子相随而来;苏东坡贬黄州,参寥子千里寻友;苏东坡守杭州,参寥子又来与他相邻结庐;苏东坡贬岭南、海南,参寥子又欲前往,终被苏东坡劝住。如此同甘苦、共志趣的遇合,着实是千古难求的。
“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谢公”指晋朝的谢安,当年曾在会稽东山隐居,这里表现了苏轼归隐之志的坚定。据《晋书·谢安传》记载,谢安虽为大臣,“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造讽海之装,欲经略初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谢安在世时,对外甥羊昙很好。安死后,其外甥羊昙“辍乐弥年,行不由西州路”。某次醉酒,过西州门,回忆往事,“悲感不已”“恸哭而去”。苏轼当时被召还,且被委以显官,但他“白首忘机”,说自己有“谢安雅志”,借这一典故安慰友人:自己一定不会像谢安一样雅志相违,使老友恸哭于西州门下。这里的“愿”“不应”,全从自我的情感落笔,写得十分悲慨。
这首词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平淡的文字抒写深厚的情意,意境浑然。词中抒写出世的高想,表现人生空漠之感,却以豪迈的气势出之,使人唯觉气象峥嵘,而毫无颓唐、消极之感。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评赞此词说:“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心中十万甲兵,是何气象何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云锦成章,天衣无缝,是作从至情中流出,不假熨帖之工。”堪为的评。此词虽含迟暮之感,却平和忠厚,即使有牢骚也绝无剑拔弩张之态,写得委婉含蓄、意在言外。苏轼那超旷的心态,那交织着人生矛盾的悲慨,均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和深刻的启迪。(张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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