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桑陌：有条叫弟弟的小狗

　　养狗的理由各式各样，我想到的只是依恋。

　　弟弟是条博美犬，来的时候不到两个月。狗场老板说，你运气好，这条狗是冠军狗的后代。我相信的，相信狗场每卖出去一条狗，他都会这样说。我不在乎狗的血统家世，我看眼缘，我和小家伙第一次对视，它就显露出热切的眼神，想要跳出围栏向我投来。狗场老板再三关照，不能喂得太多，会撑开骨骼，破坏身形，以后就不能参加比赛了。我嗤之以鼻。我家的家教向来是让孩子吃饱，我不在乎什么破比赛。弟弟来了以后就放开肚皮吃，所以身形舒展，英气勃勃。再看别的博美，总有点衣食不周的可怜。

　　我下班回家，弟弟便亲热地朝我扑来。比我太太亲热，太太从来不朝我扑。我喜欢睡懒觉，半醒不醒之时，能感觉到它就扒着床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睛清澈明亮，饱含深情，却绝不吵醒我。那样长时间的注视，会让你心里滋生暖意。我要是在电脑前工作，它便跳上来趴在我腿上，时不时扭头看我一眼。有时毛茸茸的一大摊趴在腿上，也会嫌烦，赶又赶不走，便说要给它讲个故事。闻听此话，小家伙立马逃得无影无踪。所以这是条害怕说教的狗。

　　小家伙自说自话给家里排了座次，觉得我太太地位不如它，排在它后面。我太太骂它，它不服的，要顶嘴的。

　　有次全家去吃喜酒，要在外过夜的，就把它装笼子里放物业办公室。那里来来往往的人多，都称赞它漂亮，都爱逗它玩，它一概不理睬。有人喂它火腿肠，它也不吃。物业的人说，你家的狗很有教养。我以为他在讽刺我。我太清楚弟弟在家的恶行了，甚至想写篇文章败坏它的名声，《我养了条世界上最坏的狗》，但此时想到的全是它温暖的品行。

　　小家伙但凡做了坏事，便躲到餐边柜底下逃避惩罚，或者说是自我惩罚。它会根据自己所犯错误的大小，估算在餐边柜底下待的时间。有次把家里那棵两米高的滴水观音搞坏了，泥土弄得满房间都是，沙发也搞脏了。它自知罪孽深重，在柜底下趴了一整天，喊它吃饭也不出来，觉得刑期还没满。这反倒让人有点心疼它。有次家里来客人，弟弟起先还玩得挺高兴，眨眼就不见了。心知有异，但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待到客人临出门，才发觉他的皮鞋的尖头被咬掉了，一地皮革碎屑。那天任凭太太如何骂，小家伙一声不吭。那天的刑期也很长，弟弟在餐边柜底下待到晚上八九点钟。有时犯的错误小，比如撕坏了杂志，它象征性地去餐边柜底下转一会，便若无其事地出来了。你骂它，它还一脸无辜，我都进去过了，还想怎样？

　　有次家里来了个外地亲戚，只要一开口，弟弟就朝他龇牙，吓得客人都不敢说话。弟弟只听得懂上海话，听不懂外地方言，你说外地方言，它就觉得被冒犯了，就很恼火。类似状况多次发生，我几乎想推荐它去当推广沪语的形象狗，不信可以拉出去试试的。

　　弟弟来我家后，我家的信用卡和银行卡，还有电脑的开机密码，都是它的生日。这很好记，也很安全，谁会去探究一只小狗的生日，没法破解。哪怕现在，家里所有要设置密码的地方，依然是它的生日。这是它来过这个世界的痕迹。十多年来，每天晚上临睡，它都要吃一根绿色的洁牙骨，这是它很喜欢的零食。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的窝里，垫子下堆满了洁牙骨。它的牙齿已经啃不动洁牙骨了，但它不想让我知道它已经老了，怕我伤心，它把它的衰老掩盖起来。我忽然有点心酸。我对它说，以后，你离开了，又活过来了，不管变成什么，你都来找我，或者我来找你。懂不懂？这一刻，它的眸子又显露出久违的清澈，像是听懂了。我不知道，人老去的时候，可还记得你的绿色洁牙骨是什么。

　　养狗的人，养狗的理由是各式各样的，甚至都不需要理由。我想到的只是两个字，依恋。是的，依恋。这样的依恋，你的孩子长大后，你再也享受不到了。（桑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