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女孩与大师

有一次看电视里名人访谈节目，一位世界著名高尔夫球星回忆，四岁时被父亲带到绿茵场看比赛。小孩子还不懂游戏规则，但能够真切感受到那个气场，一大群人跟着球星移动，他到哪，掌声、笑声、欢呼声就跟到哪。“我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想法，长大后也要成为这样的人。”那位球星的话，对大多数体育明星而言，也许就是心路历程的起点。

孙女在读小学三年级，陪她做回家作业时，我从语文课本的选编中体会教育改革的良苦用心。唐诗宋词是永远的经典，练童子功必备，中外童话真是不错，让孩子从小懂得真、善、美，构建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友好关系，在开阔视野的同时，润物细无声地进行人格教育，受益的不止是孩子，还包括陪读的家长。

孙女的学校是有着百年历史的蓬莱路第二小学，学校对素质教育十分重视，课堂内外营造的气氛一直鼓励学生博览群书，手脑并用，思维创新。老师布置的“绿色作业”最受欢迎，一张A4纸，一个主题，一组关键词或图案，剩下的交给学生自由发挥。孙女视“绿色作业”为重点，往往弄到吃晚饭也不肯收手。学校里有一个“蓬莱小镇”，为丰富课余活动而设计，户外活动之外还有各种兴趣班，比如环保、魔术、彩泥、小菜场、邮电局、空乘、西餐馆等。凡有兴趣课的那一天，孩子们放学后像一群小鸡那样奔出校门，特别开心。

学校还鼓励学生写书并组织出版！受家庭环境影响，孙女较早接触唐诗宋词、成语典故、历史人物，对《三国演义》尤感兴趣，二年级时受校长、老师鼓励，报名参加写作团队。一开始她也想写科幻或穿越，我建议她关注现实题材。小姑娘吧嗒吧嗒眨眼睛：“难道让我写游记？”我说：“你既然是少年日报的小记者，何不采访身边的艺术家呢？”

这对孩子来说是个挑战，但我必须鼓励她，为她创造条件。经过商量，最终锁定十位上海文化界的名人，书名初定为《南南公主与十位艺术大师》。南南是她的小名。

首先采访著名画家戴敦邦。巧了，戴先生早年就在蓬二小学的前身西成小学读书，一老一小是校友！采访稿写成后，校长还请戴先生回母校参观，了却老人家的心愿。接下来是江宏、江宪昆仲，分别是画家和摄影家，第四位是京剧名家关怀，第五位是书法篆刻家陆康。得知孙女要写这样一本书，大咖们都热情支持，放下身段接受她稚凤清声的采访，把她夸得心花怒放。在青浦金泽的工作室，孙女兴致勃勃地与“斜杠青年”尔冬强爷爷交流了两个多小时，从摄影到航海，从丝绸之路到中医药传播，还有丰盛的下午茶，简直乐不思蜀。要写的内容实在太多，最后写了两千字，严重超载，还被一家杂志的老总看中，刊登出来。接下来还有古建筑守护人邢伟英、歌唱家王维倩、漫画家郑辛遥，最后一位采访对象是评弹名家高博文，恰遇上海封控，只能与“吴韵一哥”视频对话，完成采访。

采访前，我先将采访对象的简历和艺术成就向孙女作一番介绍，然后一起拟定提纲，让她记在小本子上。采访时我为她做好录音，拍照合影。

将录音整理成文章，总要先拖几天，到周末有空再打草稿，稍经我修改、调整后誊抄在作文簿上。女孩子总是“作”，何况在我们家，先要来点仪式感，写到一半再涂点风油精在脑门上。背脊痒了，给她挠；指甲长了，给她剪；笔尖粗了，给她削；口渴了，赶紧倒水；肚子饿了，糕饼伺候；蚊子骚扰，奋起围剿；一声咳嗽，桉叶糖来啦！有时候她也会说：爷爷你去眯一会。眼皮刚搭拢，突听得一声喊：爷爷，缆绳的“缆”是什么偏旁？有时候她写着写着泪眼婆娑：“老师布置的作文顶多三百字，你看我已经四张纸了，脑子也要爆炸啦！”叫她休息一会又不肯，犟得很。

哄、捧、逗、噱，种种许诺，种种激励，揩眼泪，小拥抱，揪揪小耳朵，揉揉小胳膊，再不济就让她团起小花拳“咚”在我掌心里！就这样，从亲家到冤家，再从冤家到亲家，回眸时看小於菟，俯首甘为孺子牛，循环往复，春暖花开。

因为疫情，采访延续了一年多。但每次采访，都让孩子看到了一个美丽新世界，这些大咖的艺术历程以及为之付出的心血，不止是励志故事，更是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的“现身说法”。

五一小长假孙女也没休息，最后阶段加紧誊抄、配插图和照片、设计封面，书法篆刻家陈少峰还为她刻了一枚琥珀印章。我问孙女：写这本书，你最大的心得是什么？她眼皮一翻：做名人很累，写名人更累。（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