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 沈贻炜：谢晋的盛誉和苦恼

在谢晋的心里，电影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要做自己的王。

我结识谢晋缘于电影《女儿红》，时为1994年。我是该片编剧，导演是谢晋的儿子谢衍，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归亚蕾和周迅饰演片中女主角，香港寰亚影业公司出品。周迅刚过二十，初登影坛，并不引人注目。谢晋很关心儿子这部处女作，开拍那天就在现场候着，但并没对儿子指手画脚，这让谢衍稍微放松点。

时值初夏，江南湿热，周迅被蚊子叮得都是肿块。谢晋看到了也不说，他手臂上的肿块更多。归亚蕾凭借精湛的表演在捷克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女主角奖，后来电影还入围美国金球奖、台湾金马奖和上海白玉兰奖。谢衍由此受人瞩目。

谢晋很高兴，对我说，你写了《女儿红》，再写个《状元红》吧，就拿我的经历来编。这绝对是个好题材，可惜因为诸多原因未能如愿。

谢晋是位纯真的电影艺术家，没有架子，有时候甚至像个孩子。听说在某次会议上有人对谢晋直呼其名，说话也不知分寸，袁雪芬当即站起来喝止：谢导这个名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你懂吗！那人赶紧行礼道歉。

谢晋的名字确实含金量很高。有一年夏天，某影视制作公司拍摄一部长篇越剧电视剧，面对市场老总心里不踏实，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能否请谢晋来当艺术顾问，酬金十万元。还说知道谢晋事务繁忙，不用亲临指导，挂名即可。老总是我多年的朋友，我只好领命去当说客。赶到上海谢晋影视公司，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先叫出谢衍去探口风。谢衍面露难色，说这事我不好插嘴，你还是自己和爸爸说。

见到谢晋，一开口，谢晋很干脆，又说不干事怎么挂名？我不能对别人不负责任、对自己也不负责任。随即亲热地和我说别的事。那天我告辞出门，谢衍见我一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又是一个夏天，谢晋带了《女足九号》剧组在杭州拍戏，打电话要我去面谈。剧组借住在一个刚修好的敬老院里，天已擦黑，出租车司机费好大劲儿才找着地儿。谢衍在门口接我，我说怎么不找个像样点的酒店？他说剧组要省钱。谢晋刚从片场回来，饭还没吃，见我来了立即说：坐坐，我有个计划要告诉你。我一看手表，已经九点了，建议谢晋先去吃饭，夏天夜长，饭后有的是时间。谢晋说，不不，现在就说，我想了很久了，真想马上就去做。

他说他和朱时茂说妥了，由朱时茂出资投拍《牧马人》续集，朱时茂、丛珊等原班人马再次在续集里演绎牧马人今天的故事。谢晋请两人写了续集构想，朱时茂不满意。你来写吧，谢晋对我说，《牧马人》当年放映，感动了整个中国，丛珊扮演的李秀枝还被观众评为老百姓心中最理想的女性银幕形象，大家对《牧马人》是很怀念的。我觉得这个创意也真的很好，但是眼下娱乐片风行，艺术影片的票房谁也没有把握。谢晋即说，这个他也有思想准备，这部续集主要吸引当年的电影观众来看。他设想把《牧马人》和《牧马人》续集捆绑起来放，只收续集的钱，观众进影院可以先回味一下当年的心情，然后接着看后面的故事，会很满足的。我说只收续集的票钱，放映公司不会答应的。谢晋似乎真有准备：《牧马人》让大家白看，我来掏钱。现在回过头来看，谢导太天真了，要是那样操作的话，他就要倾家荡产了。

谢晋骂过我一次，这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次。这件事情发生在秋天。谢晋从浙江南部的某县城回来，到杭州住下后急着要实施一个计划。那天我到宾馆，他房间里还有叶文玲和周建萍。一路风尘，老爷子有些疲惫。先喝酒，两瓶黄酒，他一瓶我一瓶，可是他兴致很高，边说边喝，不仅喝光了自己的那瓶，还把我剩下的半瓶也拿去喝了。

他要说的事情起因和叶文玲有关，叶文玲在多年前发表一篇小说《浪漫的黄昏》，谢晋读了很激动，和叶文玲约定，他来把这篇小说搬上银幕。后来苦于没人投资，谢晋每次见了叶文玲都像欠着她的债，很是不安。这回南边那个县的副县长和旅游局长邀请他去看看。谢晋一路颠簸地去了，山水风物确实迷人，谢晋也大为称赞。旅游局长说，要是借此山水拍一部影片，岂不是把县里的旅游都带动起来了？于是建议谢晋来此拍电影，县里出钱。谢晋回到杭州先把消息告诉叶文玲，他想借此机会也把多年的承诺兑现了。把我叫去，就是要我负责改编。

回到宾馆后他把县里给的资料都给我看。确实很让我动情，一千多年前诗人李白也曾来此踏遍青山醉卧江岸，留下许多诗篇。但是我知道那个县地处偏僻，交通不畅，经济一直上不去，投资近千万元，能不能保证收回成本？我贸然说了一句：“这事要把县里投资的主儿请来，他说了算。”我话音刚落，谢晋脸色立即变了，呼地站起：“你这么个教授、作家，怎么也说这样的话？谁说了算？我说了算！是我拍的电影！”还说：“我搞那么多年电影，还不知道你的潜台词？你是让我谢晋听命于那些老板，这就是你的意思。”

看来老爷子真的被我的话激怒了，手都在颤动，话语起了嗝顿，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气愤，不敢分辩，只是唯唯。叶文玲和周建萍也吓坏了，赶紧劝慰几句，嘱咐老爷子躺床上睡吧。出了房，周建萍还不放心，到宾馆大堂要求领班过一小时去看看谢晋，别真的气出病来。

其实谢晋也知道我说的那句话并非妄语，他正是为之有太多的感受太多的痛，只是被我说出来了，刺破他包裹很鼓的愤懑，朝我一倾而快罢了。在他的心里，电影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要做自己的王。（沈贻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