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的现实：对《图景》的试读

《图景》二百四十六页，《图景》中的《图景》六十二页，外加一张并不精彩的插图，六十三页。后者是中篇小说，前者是同名中短篇小说集。这次我只谈《图景》中的《图景》。

中篇小说《图景》中的一个主要人物是爹，但是与之对应的家庭人物却不是娘，而是妈妈。众所周知，妈妈和爹这两个词分属明显不同的语言系统。小说家何凯旋之所以这么设计自有他的考虑。而我只能猜，而且未必就能猜对。所以对于生活秘密，我们确实只知道其中极小部分的某一端倪，似乎小说家有责任帮我们探查与考证……然而道路并非一帆风顺。

作为发小，我知道何凯旋一向欣赏作家威廉·福克纳，并且试图构建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或者农场宇宙。但是仅就《图景》而言，与其说它是福克纳显灵，不如说它是福克纳与某一部分法国新小说以及拉美魔幻的联合附体。证据一就是它对日常生活细节的精确描绘在中国小说之中极为罕见。单说精确描绘这四个字，说起来也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但是做起来却非常之难，仿佛王叔晖先生用字的毛笔用词的毛笔绘制出来的传统仕女头发，不仅丝丝清晰，夸张地说，甚至无需放大镜就能看见毛囊里的灵魂细胞壁。证据二就是三杨与亡故母亲的墓地交流，表面自然而轻描淡写，但却魔幻得诡异得让人思之极恐。

没办法不喜欢何凯旋笔下的细节。如果你教授创意写作中的诗课程或者小说课程，完全可以把何凯旋描绘细节的句子作为范句供学生临摹。比如“妈妈显得踌躇不前，两只手来回搓着手指头上沾着的红色油漆。搓完油漆又挠头发，好像头发里也沾上了油漆。”它仿佛电影镜头一样将细节一一扫描，然后逐个展示出来。其中妈妈的难受劲儿，并不需要公开明示，读者也能感受到她情绪点滴的折磨。又比如“马军指指自己指指我再指指场院的方向，两只手来回地在我们之间比画：把我比作他，把他又比作我。意思是让我们俩调换一个位置，这样他好留下来，这样我好替他去粮库。”有人认为这是自然主义描写，有人认为这是零度写作。对我而言，这种精细描绘的写法就是文学，而读者获得的内涵也不存在半分含混之处。再比如“三杨点着头，绕着一堆泥转了好几圈，好像国顺在泥里面藏着，然后又原路返回去……”虽然何凯旋没有直接写三杨的表情，但是通过他的行为和“好像……”，完全可以将三杨此时此刻的表情复刻出来。

“小说的目的在于创造一种想象中的现实。”这句话是布鲁克斯和沃伦在《小说鉴赏》第五章“新小说”的前言里说的，完全可以套在《图景》上。“何凯旋的小说的目的在于创造一种现实中的现实。”在一家电视台的一次采访中，我谈到何凯旋小说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两个单词Fiction和Story。何凯旋写的是Fiction，而不少国内作家写的是Story。两个单词并没有等级差异，只是不同而已。然而“想象中的现实”“现实中的现实”都是现实，并非截然对立。再者说，我心里非常了解何凯旋小说的现实底色构成，也知道他的想象或者精心选择往往被有意忽略。这倒不是鸣不平，只是觉得他的想象过于出色，真的可能会让某些人产生误解，尤其在他刻画中国乡村的时候。当然，何凯旋笔下的农场在中国政治社会史的长河之中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这种特殊的乡村完全迥异于我们素常阅读的乡村。它具有更多的复杂性，农场里的某些人物也非农民这一单纯身份所能涵盖，比如文中出现的老铁道兵，比如文中没有直接显示的爹和妈妈的生活前史。作为何凯旋的预设，这些要素几乎像幽灵一样在小说中无处不在。别人看不见，而我却不能看不见。这些暂且中止延展。所以我现在想说的是，何凯旋语调之中近于冷漠的平实，恰恰与农场经验关联。与之对应的现代写法再加上严格的语言纪律，就使得何凯旋的小说法度森严，已经完全超越乡土文学。

何凯旋一丝不苟地塑造人物的存在状态，所以《图景》倾力强调情节本身而不是《故事会》里的故事。文学性往往就是这样，有时仅仅存在于情节里或者细节里，甚至只存在于某一个句子中或者某两个句子中。比如母马追求公马的情节，比如众人追马的情节，其中的幽默气息被冷静的叙事之雾遮盖，而具体情景一直都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之中。玉米叶子割伤面部的个人经验更是使得当段叙事获得了一种既视感。其他生动处更是俯拾皆是，比如“它还在用劲地往外挣脱着，四蹄用力刨着风化石路，刨得石子弹起来，打到我的腿上，我的腿像被带牙的东西咬了一口……”风化石路这个词也在我的词汇表里，这种亲近性正如《图景》之中提到的不少相关事件，比如“去铁道南拉沙子跟火车撞在一起”……少年的我目睹过这起小型车与火车相撞的事故现场，铁轨周边全是血迹和破碎的小型车零件……而“腿像被带牙的东西咬了一口”则算何凯旋的随手创造，又狠又平实。还有更狠的，在庄永霞生产和给马接生之间突然出现的独立段落，干脆就是三杨的第一人称独白，絮絮叨叨，东拉西扯，但是你却没有任何突兀之感。这是本事。在何凯旋的小说之中，类似小技术随时可见。

如果将《图景》高度浓缩，肯定就是这三句：“有一个孩子降生了。有一匹马降生了。有一个姑娘出嫁了。”降生是生命起源，而出嫁则是为生命起源而进行的前提准备。与之对应的就是母马和婴儿的死亡。何凯旋的小说主题是自然而然达成的，也许并非他有意而为。“我们都知道就是这么一回事”。生命和小说就是这么一回事。（桑克）

（《图景》，中国文史出版社，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