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冬：“不响”之响

《繁花》自出版以来，尤其是斩获茅奖之后，影响力便逐渐溢出文学界。金宇澄将沪语纳入到创作之中，既继承了韩邦庆《海上花》的传统，又启迪了年轻群体。

与《海上花》相比，《繁花》中的“沪语”，显得亲民许多。它并不是纯粹的方言，而是经过作家苦心“转译”出来的、带有强烈的沪语腔调的方言。因此，读者并未因其陌生而形成阅读障碍。相反，由方言形成的独特腔调与氛围，更容易使人沉溺在文本中，进而诞生出梦幻一般的真实感。记得初次翻开《繁花》时，随着沪生与陶陶的“茄山河”，自己仿佛被拖曳进一个烟雾缭绕的饭局。酒桌上的菜肴，自然是上海的家常菜，酒亦是温过黄酒。在这微醺之中，流言蜚语也罢，凿凿之语也好，毛毛、沪生、阿宝、陶陶、汪小姐、李李等人的命运，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方言是某个地域最为显著的特征。准确地来说，方言代表着地方的性格。若是某座城市、某个地方失去了方言，那么其个性亦会逐渐湮灭，进而模糊了面目。《繁花》的卓越之处，是用文学的方式复刻了上海这座城市。金宇澄敏锐地捕捉到“不响”及其背后难以言明、巨大的，甚至是永恒的沉默瞬间。在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这种“不响”意味甚多，有时会是拒绝，有时会是无奈，有时会是抵抗。最为重要的是，“不响”于悄然无声中打断日常生活中的惯性。它迫使我们稍作停顿或思索，不被某些力量或势力所裹挟。在文学中，读者可以忍受乃至欢迎这些“不响”的瞬间。它可以唤醒我们内心深处的某些情绪，将我们拖曳进某个凝神的瞬间。

在文学上成立的“不响”，在影视上仍成立吗？多年前，听说王家卫要拍《繁花》，心底里便格外期待。一者，《繁花》的引子便是以《阿飞正传》结尾为开端，梁朝伟阁楼里穿西装梳油头，“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隐约可见金宇澄与王家卫的在精神与审美的有着某种契合；二者，王家卫是最能捕捉到都市人“不响”的瞬间。在电影《花样年华》里，梁朝伟与张曼玉的同走一段路，便生出许多惆怅与幽微心事。王家卫究竟要怎么呈现原著中的“不响”呢？着实是令人好奇的。同时，自然也少不了隐隐的担忧，墨镜王拍部两小时的电影，都能拖个三五年。这三十集的电视剧，可要等到何年何月？

对于熟悉王家卫电影美学与风格的观众来说，《繁花》电视剧应该是“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原来的配方”。胡歌的阿宝、唐嫣的汪小姐、马伊琍的玲子、辛芷蕾的李李……靓男美女聚在一起，煞是养眼。尤其是阿宝，穿着笔挺的西装，梳着分明的油头，在股市里、在外贸市场里，呼风唤雨。这是黄河路、进贤路——不，是上海滩的当红人物。阿宝突然起来的车祸、与麒麟会的“股战”，硬是拍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黑帮电影的紧张与刺激感。

小说原著以沪生与陶陶的菜市场“茄山河”为开端，读者顺势进入到市井的、日常的上海生活。电视剧以谋杀不遂为开端，观众于惊疑中被裹挟进传奇的、江湖的上海。前者是市井生活史，后者是罗曼蒂克史。如果说原著里的“不响”瞬间，是属于日常生活的，那么电视剧的“不响”瞬间则属于宏大时代的。阿宝的传奇，肇始于找爷叔学做生意。他排除万难，经历考验，获得“爷叔”的认可。“爷叔”为他定做好西装、装扮好外形后，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睛不禁微红、湿润。游本昌在这一刻的表演，很是动人。克制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这是电视剧中“不响”的瞬间，其所迸发的力量，乃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爷叔”曾经亦像是阿宝一样的青年人，充满朝气与活力。爷叔与阿宝是新旧两个时代的象征。理解了这点，我们就不难理解在电视剧《繁花》里，股市会占据如此重要的戏份。因为，那是新的开始。（夏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