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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母亲的病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邬峭峰     编辑:钱卫     2024-01-15 13:30 | |

阿尔茨海默症让母亲把自己的一生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次恶的召唤,来自阿尔茨海默病。

不幸的罹患者,像完成了与厄运的终身绑定。在亲人面前,他们被清空了人生经验,被解除了记忆及认知能力,按着一个成熟的脚本,不可理喻地迈向至暗。

他们的眼神无邪而空洞,偶尔会有一丝极稀淡的警惕。他们仿佛被颠覆在地,却不觉得是自己倒下,还以为是桌椅、厅堂、灯具、树木和月亮倾翻了。他们脸上仍有微笑,所有的残忍在这种笑靥的掩映下延续。

而你的眼眶里,注定克制着哀痛。你面前是具有血缘深度的亲人,他们是父母亲或其他长辈。他们将不能再辨识你,以往相濡以沫的岁月烙印也将被漂洗一空。尽管,他们都有种古怪而强劲的寻找冲动,一次次走失又被领回,本质上,他们已近似停摆的座钟,且复原无望。

回忆我母亲最初的症状,除了老人都可能有的近事遗忘,最明显的,是拿着的东西经常从她手上跌落。我当时并不懂得这是大脑对远端神经控制能力的递衰,指间呈现的其实是脑干的情报。此外,以长期居住的家址为轴心,向东南西北依次平推四五条马路的名字,母亲过去都记得;现在由远而近纷纷淡忘。当对家址毫无印象的时候,走失开始了。在她眼里,万物均已失去了特征,她行进时从无参照,只要没有阻挡就笔直走,走不过去了,就转向某一侧再次笔直走。她以为,本次终点在她面部正对的、光线明亮的前方某处。这样的行走,使母亲每一次走失,都走到很远的地方。

第一次走失发生在午夜之后,凌晨两点左右有过轻微的响动,家人当时经验有限。我家在复兴公园附近,早上八点多,母亲已在长宁区的剑河路出现。居然还骗过一位邂逅的老同事,说老伴就在前面。那个灵敏的老同事事后觉得有疑点,就辗转和我们联系。我火速赶到那一带,快快慢慢追踪三四个小时,寻母心切,鞋也不对,脚乱步急,十个脚指甲全部翻起,无济于事。深夜十一点,在闵行虹梅路同一家小超市,因为太过干渴,母亲连续六次进退,却又表达不了自己的要求,被警察带走。这个时候,她已在户外折腾二十多个小时。回家后,她的眼珠都不太灵活了,她的鞋袜和脚底粘连在一起,家人围着她完成各种必需的事项后,让她安寝。睡了八个小时后,她居然基本恢复了状态。设想,如果没有自我恐吓,没有混乱的情绪消耗,人类体能的强大将远超我们想象。但无论如何,七十多岁的老人,这样度过昼夜,令家人心伤。

母亲自髋骨骨折后,在医院躺了整整七年,她的阿尔茨海默病也在加重。因为常年局限于病床,并未发生什么特别事端,但一些易遭人忽视的细微末节,常引起我纠结。七年中,出现过多位24小时监护的护工,她们经常和病人玩耍,这应是一种关爱。她们实事求是地把与病人的互动方式,降智到令家属五味俱全的程度。家属没有理由不满他人把母亲当作智障病人对待。发现母亲齿缝间挤满垢屑,手脚指甲野蛮生长,以及还有些我不忍复述的非恶性的情形,我会第一时间予以修正。一个曾经如此在乎体面的女人,得病后对仪容的意识丧失殆尽,这些常不在人们视线中受到关切。有人认为,风烛残年的老年病人,活着已是福气,每一个生命自有的尊严,似不再需要被重视和维护。

然而,无论母亲如何不堪,家人依然不会忘却她的家庭至尊,也不会因眼下的失智,就矮化她的个人历史。阿尔茨海默病制造的悲情,让稍有想象力的家人,完全可以想到更多平常没有看见的失尊画面。此际,一个明智的声音在你的心里劝慰:请别要求旁人把你的母亲当自己的母亲对待,尤其当她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时候。

阿尔茨海默病家属的心,是一颗难以言喻的心。

母亲在医院的日子进入第七年。我妹妹是这家医院某个专业的主任医师,除了出差或学术活动,母女常见面,她在对母亲的照料上付出最多。有一天,母亲灵感乍现,在我面前称我妹妹为“医院里的那个胖胖”。我因母亲的奇妙措辞失笑,但心里如被针扎。

又过了两个月,母亲开始不认为我是她儿子了。她好像顾及我的感受,又抑或五十年母子关系强劲的抗裂扭力,在作最后的抵抗。母亲依然像对待儿子那样朝我微笑,当我把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时,她微微一动,没有选择抽脱。她对我的认定,似在摇摆。护工们每一次说,看,谁来了,你儿子啊。母亲总是浅笑,作看透不说透状,又似乎在说,是不是我儿子,还用说吗,他当然不是。

最严重时,我和母亲单独在病房相处,她极度不安。令人伤心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这个男人怎么还不走呢?请他走吧。”我明白,我已经拉不住自己的母亲了。

最后一个被她遗忘的,是我父亲。

宿命安排我父亲病逝于母亲身旁,他们当时住同一套病房。父亲肺梗阻骤发,医生全力施救,当父亲所有生理指标归零的刹那,不知是谁,哗啦将父母两个病床间的幕帘合上了,那一侧和这一侧,都异常安静。幕帘拉动的声响如有穿心之痛,它既宣告父亲生命的终结,又宣告一对男女相依为命五十余年,至此阴阳两隔。

安顿好父亲,返回病房,我把两个病床间的布帘轻轻收拢,上方塑料搭扣淅淅沥沥响着。母亲对另一侧的空荡似无反应,任阳光金金地照射在那里,她的双眼默视着天花板。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眸中含有悲戚,我从未见过并难以解读的悲戚。

母亲最后一段时光,嘴里一直在重复“哗哗”的声音。我放空逻辑,揣摩再三,估计她是在模拟一条河流。

母亲十六岁那年,在江苏武进县一个叫汤庄桥的地方,跟着新四军走了。外婆凭一双三寸金莲走遍半个中国,要把最小的女儿找回家。外婆并不知道,自己倔强的愿望最终还是实现了。

母亲八十五岁时,作为一位女儿,她的魂魄自觉启程,沿着当年外婆绝望的归途,回到了自己出生宅屋边的小河旁,并夜夜安枕在那条河的石板桥上。母亲呱呱坠地时的伴音,应是临窗小河的水流吧,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把这种声响告诉她的儿子。

具有强大恶神之力的阿尔茨海默症,确实让母亲把自己的一生几乎遗忘得干干净净,包括所有的欢乐与苦痛,包括每一位至亲的脸庞;但是,它还是无法阻止一个女人,在生之尾声缠想她的原乡,并伴着降世时初听的水流声安然睡去。(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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