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群星照亮人性光芒闪耀时——对于中法合作话剧《悲惨世界》争议的辨析

一部有争议的戏，就是好戏——俄罗斯戏剧大师梅耶荷德这样说，因为它能激发不同的人，进入可能共通的思考，甚至因此推动艺术创新的探索。

中法合作、中文版话剧《悲惨世界》连日来在上海等地上演，争议不断。观剧感受是相当个人的体验，但是个人的生活阅历和审美眼界各不相同，这可能就是争议的源头。可以说，话剧《悲惨世界》为中国观众打开了通向现当代法国戏剧审美的通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应这种全新的体验。为此，市文旅局在上海戏剧学院举办的今年首个“四季文艺沙龙”的研讨对象，就是这部唯一入选中法文旅年项目的话剧《悲惨世界》。雨果原著小说本身及其反映的时代，就是茨威格所说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人类命运大部分的时候平淡无奇，但是总有群星闪耀照亮人类的历史转折点，推进我们前行。当话剧《悲惨世界》上演时，舞台上有群星闪耀的光圈照亮冉阿让、芳汀等人物，我们肯定知道该剧也是群星照亮人性光芒闪耀时——但是我们怎么能肯定该剧上演之际，不是照亮中国戏剧前进的道路之时？

围绕该剧最大的争议就是——为什么要“坐在剧场里听有声书”？大部分观众不适应的，就是角色一边演戏一边还要以第三人称描述自己在干嘛。例如刘烨扮演的冉阿让的台词就会说：“冉阿让看到远处有个小男孩……”法国导演让·贝洛里尼在100多万字的雨果小说中截取了原文，仅刘烨刚开场的台词量就不低于1万字。曾经留学法国的上戏副教授李旻原介绍，法语的“戏剧导演”（metteur en scène）与英语的“导演”（director）不同，后者只是“给出方向”，而法语里的意思是“把文学作品搬上舞台场面调度者”——把文学作品搬上舞台，是法国戏剧的传统。到中国巡演的法国剧院上演的哪怕是音乐剧，也基本都是搬演文学名著，如音乐剧《悲惨世界》、音乐剧《巴黎圣母院》等。在欧美，不同国家对戏剧发展到今日的状态，有着各自的理解，德国戏剧就相对是“去台词化”，人物台词越少越好。该剧总制作人安娜伊思·马田透露，欧洲戏剧当前的趋势是越来越缺乏叙事性，因此，《悲惨世界》是想“回归到文学性与叙事性。”叙事性的特点之一，就是台上人物同时是叙事者（或曰“说书人”）也是角色。这也是最大程度地向伟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雨果的致敬。并且，雨果本身也不是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也不讲究精准叙事与情节推进。例如在《巴黎圣母院》里，他甚至花费了100多页描写巴黎圣母院的建筑……

第二大争议就是——这种一边叙事一边扮演的“跳进跳出”的方式，是运用了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吗？在美国做过访问学者的上戏教授丁罗男表示：这是一个南辕北辙的误会。大约六七十年前，戏剧表演需要创新模式。布莱希特的创新，就是让观众不要百分百代入自己的情感，而是要与舞台、人物保持距离，得以有冷静的思考。因而，叙事体成为造成这种“陌生化”的“间离感”的常用手段。但是，间离的目的，是要让观众把演员与角色“分开”。而《悲惨世界》导演让·贝洛里尼在导演阐述里表示，“戏剧是活的文学……观众看演出时，应该能够从演员身上看到自己的幽灵。演员的表演，仿佛是回忆那些浮现到他们记忆里的幽灵，而观众则从这些幽灵里看到了自己的灵魂。这就要求演员在面向观众的直接叙述与不知不觉地转向角色的情景表演之间，巧妙转换。”丁罗男教授分析道，导演要求的其实是“融合”，而布莱希特的“间离”求的是“分开”。贝洛里尼的手法其实更接近波兰戏剧大师格洛托夫斯基所说的“邂逅”（Encounter，也被译为“对峙”），意思是人物之间的偶然相遇。这种邂逅，以贝洛里尼的说法，就是“演员就是艺术家或者诗人，他们通过自己的想象重塑自己的语言。整部戏的创作围绕许多灵魂的邂逅展开……冉阿让的灵魂慢慢敞开，好似刘烨的一场梦，是贯穿整常演出的一条主线。”正如雨果写道：“有一个比大海还浩瀚的戏剧，那就是天空。有一个比天空还辽阔的戏剧，那就是灵魂深处。”在剧场里，就是演员的灵魂与角色的灵魂“邂逅”，然后把“邂逅”的成果与观众的灵魂交流。丁教授还提及了一个概念“演员（Actor）”是“去扮演一个角色，要求演员演成角色”；但是如今已经转化成“表演者（Performer）”——现代剧场的特点之一就是扮演者既是角色也是他自己：“我相信刘烨把自己的人生经验放进去了，才会有这样的吐字方法和形体表达——这就是‘邂逅’之后的‘融合’。”当前中国演员更习惯的表演方式是放弃演员本身的“扮演”，“‘扮演’的观念还比较陈旧，当前的表演状态是‘似我非我’。”一位好的戏剧导演，就在于戏剧观念的领先，而不是一招一式的新鲜。“因而，我们进入了阅读状态，但是这又不是阅读。很快，我们进入了活生生的、用生命去表演的方式与观众现场交流。”

第三个争议则是——为什么导演一个人还身兼音乐、灯光、舞美等职？有趣的是，观众对音乐、灯光、舞美等运用高度赞赏，尤其是音乐。现场音乐不仅与人物心跳同步且渲染了情绪，还使得3个多小时的话剧不那么冗长。舞台上的灯光光环不仅可以多个或一个闪耀，还可以调节亮度，以表达从婚礼到葬礼乃至天堂的各种情境……这种相对简单甚至被“诟病”为“简陋”的舞美“技术”创造的审美极致，却能让人感触到《悲惨世界》能予人社会发展前行的“希望”——正是群星照亮人性光芒闪耀时。贝洛里尼最初是位音乐家，再丰富了自己的舞美能力后成为“把文学作品搬上舞台的场面调度者”——相比于我们的戏剧导演，恐怕他是一位更全面的舞台艺术家。

我们始终在探寻，如何把经典作品、文学名著搬上舞台，且又让经典名著呈现当代的模样？仅就全球剧场的叙事性而言，上戏原副院长、留法归来的教授宫宝荣教授说：“21世纪的戏剧应该不那么注重叙事性了，否则的话，那还是18世纪。”反观中国话剧，也不过百余年前从日本传入，我们的视野应该不仅限于英语世界的戏剧，而应拓展到法国、俄罗斯、德国、日本及其代表的各种多元剧场风格，创造属于我们中国戏剧史上的群星闪耀时。（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