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王震坤：普绪赫女神的造梦空间

　　此生能在一个有梦的花园里工作是幸运的。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皎月下，看着普绪赫女神双臂舒展，翩翩起舞。只有在作家协会大院值过夜班的人，才能享受此情此景。此时与女神独处，眸光中邪恶的马赛克荡然无存，耳边只有四位小天使吹起响彻天籁的号角，余音袅袅。

　　这么写，有点像梦。其实，巨鹿路675号就是这样一个造梦空间，也是一个梦和现实交错的空间。在这里，你会遇见阮玲玉，邂逅萧红，碰到德国的拉贝先生，撞见陈毅市长……

　　1949年5月，夏衍、于伶等由共产党领导的左翼作家脱去西装，穿上军装，站立在解放上海的华东野战军的军车上，进入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接收旧时代残留下来的各个文化机构。1953年11月华东作协在这里成立，夏衍被选为华东作协主席，并选出于伶、王统照、周而复、巴金等46人组成理事会。巨鹿路675号，这座由民族资本家居住过的花园，从此成了上海市作家协会的办公地。1953年1月巴金先生在此创办《文艺月报》，1979年后定名《上海文学》。1956年7月青年文学杂志《萌芽》创刊，1957年7月由巴金任主编的文学杂志《收获》创刊，1990年8月纪实文学杂志《海上文坛》创刊……从那个时刻起，这个花园一直为社会、为人民群众输送源源不断的精神文化产品，成为文艺青年的圆梦之地。

　　少年时，巨鹿路675号就是我梦中的文学殿堂。曾几何时，有人把这里比作“彼得堡”，要我们“走出彼得堡”，但依然挡不住一个有梦的青年对“彼得堡”的美好向往。我第一次进入花园，见到的是刘海粟大师在大厅讲课，他低沉的常州喉音，至今还在会议厅的天花板环绕。想不到之后我也能坐在这里，仰头欣赏裱有奶油蛋糕花纹的穹顶。

　　文学是电影之母，也是电影的摇篮，这个出产文学作品的花园注定会与电影交融。

　　我办公室的楼上是《收获》，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原著《妻妾成群》就是在这里怀孕。最近很火的影视剧《繁花》是三楼《上海文学》的“爷叔”金宇澄，么事体写写白相相弄出来的。金“爷叔”搿一腔（最近）不务正业，画画去了：他以花园主楼为背景画了很多马，弄得门厅、三楼办公室、大阳台一天世界。

　　我的办公室在二楼203室，看过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后才发现，这里曾经拍过周润发、斯琴高娃的“床戏”，他们二人在二楼大阳台穿着戏服，你侬我侬，京剧道白，有板有眼，笑痛肚皮。有一年，法德中合拍的《拉贝日记》在花园里取景，陡然见到演威尔逊医生的黄金配角史蒂夫·布西密，这个以演电影《冰风暴》《空中监狱》、美剧《大西洋帝国》反派角色著称的明星总是不断挑战极恶角色，总觉得那里可能就是邪恶的栖息地，让人过目不忘。

　　几年前看到一段珍贵视频，1980年初，央视和上视以及中国电影家协会上海分会在巨鹿路675号联合举行迎春晚会，这可能是央视历年不衰的“春晚”最早的雏形。赵丹、张瑞芳、秦怡、程之、高博、康泰、于飞、向梅、梁波罗等三十多位老中青电影演员齐聚一堂，连生病多年的“影帝”金焰在夫人秦怡的搀扶下也赶来参加，盛况空前。表演场地正是作协的大厅和西厅，刚出道的年轻演员陈冲、龚雪略显羞涩，和大家一起包饺子，表演节目。那时电视摄像机只有一个机位，电视画面今天看起来相当简陋朴素。这一年的“春晚”虽然简朴，但那是一个大地微微暖气吹，文化艺术的春天呵！

　　花园的西面，也就是普绪赫女神的左边，有一棵巨大的雪松，高度差不多要越过三楼。这座由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爱神花园自1931年落成以来，这棵雪松一直郁郁葱葱，昂首挺立。2005年夏天某日，狂风大作，一声炸雷，大树轰然倒下……不久，10月17日，文学巨擘巴金溘然长逝。

　　冬去春来，普绪赫花园罗马柱上的爬山虎红了又绿，绿了又红。彩绘玻璃窗旁的木香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唯一不变的是普绪赫低垂的眼睑，如梦如幻的笑靥。我常牵记普绪赫那截在非常年代受伤的小手指，她康复如初了吗？等到春暖花开，夏日来临，我要去看望普绪赫女神，再度一个仲夏夜之梦。（王震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