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一知半解》的一鳞半爪

这本收藏了整整35年的《一知半解》，只是一本装订成册的复印件而已。

岳麓书社出版的《一知半解》

清理藏书。拿到一册本该早在清理之列的书，想想此回总逃不过吧，没承想一上手，又舍不得了，我竟然倚着书橱把它再读了一遍。

其实，把它叫做“书”，拔擢过分咧——不过是一本装订成册的复印件而已。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老同事陆坚心兄拿着一本书到办公室来。我抢过一看，书名《一知半解》；作者温源宁、译者南星；岳麓书社出版；1988年12月第1版第1次印刷；定价0.95元；连序带目录加正文90页。

本书一共写了吴宓、胡适、徐志摩、周作人、顾维钧、辜鸿铭等17个名人。

很快看完，爱不释手，便央求陆兄转让，不肯；加价，拒绝。到处寻访无着，无奈，我只好花至少书价5倍的代价复印；再请上海一流古籍装订高手王庆芝老师操作：理料、折页、对齐、齐栏、打眼、穿纸捻、粘封面（前后覆一张青蓝色染色纸）、裁书、打孔、穿线、订书；照例还得贴签条，我想，毕竟西式印刷品嘛，再配签条则太过分，算了。

一晃，这本线装的复印小册子被我收藏了整整35年！

复印装订后收藏的复印件

关于温源宁，之前我已略有所知，张中行《负暄琐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出版）里便有“温源宁”一节。张中老写温源宁和南星以及为《一知半解》中文版写的序，都很好读，对理解本书相当有用。

按温源宁所说：这些文章“最初发表于《中国评论》的《知交剪影》栏，承主编桂中枢先生惠允复印”云云。其中，桂中枢，英语专家，1919年清华毕业后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在张歆海、刘大钧之后任《中国评论》周报主编；至于结集出版一事，张序有所交代：1935年上海Kelly & Walsh有限公司出版（笔者按：Kelly & Walsh，即颇有名气的别发洋行，以经营英文书刊报纸为主业）。

《负暄琐话》写道，“三十年代初，他（温源宁）任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英文组的主任，每周教两小时普通英文课。我去旁听……只是听他一年课，之后他就离开北京大学。到哪里，去做什么，一直不清楚。”这里可以补上一笔：后来，温源宁到光华大学任英国文学教授（1933）；跟吴经熊一起主编著名的英文刊物《天下》（1935）；从政，担任外交官……

值得一提的是，温源宁和吴经熊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习律出身而对文学一往情深；都在大学任教；都主编过英文刊物；都出版了英文著作；都精通多国语文；都因喜爱彼国文化而出使彼国……可见老一辈学人的文化功底确实十分了得。

我被这部书吸引，至今仍感趣味盎然，除了它披露的名人轶事足够解颐，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学习写作时最乐意效仿的对象之一。

我们不妨来看《一知半解》几篇文章的开头——写吴宓：“吴宓先生真是举世无双，只要见他一面，就再也忘不了。”写周作人：“周先生总是温文尔雅，静若处子，说话有如窃窃私语走路几乎像老太太；然而，他有那么一种超脱之态……”写杨丙辰：“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杨丙辰先生也是个出奇的人物。他的服装出奇。他的相貌出奇。他的作风也出奇。”写梁宗岱：“像宗岱那样禁不住高高兴兴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那种高兴劲儿有时候把你吓一跳。”文笔真是太漂亮了！

收藏的复印件内页

写人物，难免要作所谓“臧否”“月旦”。角角落落兼顾周详，固然全面，但有时难免令人生厌。倘能一箭中鹄，自是高手。《一知半解》正是个中标杆，举一例，“唔，志摩和女人的关系也完全是这样。哪个女人也不要以为志摩爱过她而得意；他仅仅是爱过自己内心里的理想美的幻象罢了。甚至若有一个女人现出来符合理想的模糊影像，他也爱。他在许多神龛前烧香，并非不忠，倒可以说正是忠于他的理想的必然表现。”

再举一例，“辜鸿铭很会说俏皮话，不过，他的俏皮离不开是非颠倒。所谓是非颠倒，就是那种看法跟一般的看法相反，可以把人吓一跳。就这样，辜鸿铭显露出来他的头脑的特性——以反常态、逆众意为准则。”不卑不亢，入木三分，言常人所不能言、不敢言，精彩极了。难怪目无余子的钱锺书对此不吝赞词：“从侧面描写人物，同样地若嘲若讽，同样的讥讽中不失公平，同样的公平中不失有趣。”金克木更是拈出其不凡之处：“作者用漫画手法，几笔勾出轮廓，主要是画一幅画，不是画一个人。读这书时最好也是看画，不必看画中人。人只是一个，画可以不同。”

原先我以为林语堂、钱锺书是写那种洋腔洋调文章的圣手；后来读梁遇春，看法改变；直至入手温源宁，方知他才是英式随笔的嫡传。

正好比欠人家1万元，再欠1元钱，你会增加万分之一的负罪感吗？不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一知半解》又放回了书橱。（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