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外行谈喝酒

说到喝酒，我虽没醉过，无第一手经验，却也有几点心得。

我虽然未至于滴酒不沾，但活到现在，所喝的酒拢共不足十斤，哪里有谈的资格？不过，一如从来没做过女人的男作家（或相反）大言不惭地谈论异性，我代庖一下，即使有罪也不至于被砍头。

喝酒的佳处，已被内行者宣扬过无数遍，我没醉过，无第一手经验，且不论。有一句闲话倒值得细究：“我喝酒，为的是使别人变得有趣。”此语之妙，在反求诸己。本来，喝酒是喝酒者的事，为何和别人的“有趣”与否相关连？原来，别人是一样的别人，饮者的视角和感觉不一样了。与其要人家变，不如自力更生——小范围的“大山不向我走来，我就向大山走去。”

且引用一个故事。1809年一个寒夜，伦敦杜理港剧场失火。剧场老板舍利顿在国会开会至半途，得讯后赶到，却径直走进火场对面的酒馆。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一个人有权坐在自己的‘炉边’喝一杯酒。”我以为，面对吞噬一切的无情之火，此举是他的最佳选择。既然进剧场抢出什么贵重物是空想，呼天抢地也于事无补，那么，何不把窗外的火光拟为“来自家里的壁炉”？而这豁达，这幽默感，如果不是来自酒后的醺醺然，陶陶然，就不合逻辑了。

喝酒后身体全方位的放松，精神压力的纾解，加上环境所提供的暗示，尚且使饮者对物的观照发生变化，何况对人？饮者所面对的如果是好友，且是久别重逢，那就应了“酒逢知己”的古老憧憬。千杯嫌少还是小酌？那是小节，不必计较，顶要紧的是碰杯时感情的激荡，掏心掏肺的坦诚，或者大笑，或者痛哭，或者激辩，或者长啸，人间天堂在斯，哪怕是在茅屋喝劣质番薯酒。再说次一等的朋友、熟人乃至陌生人，只要你在美国的酒吧流连过，就不难看到，萍水相逢的三五位，先是静静坐着，各喝各的。暖身以后，电视机打开，橄榄球赛直播开始，他们亲热地交谈，讨论赛事的细节，开玩笑，你请我喝双倍龙舌兰，我回请一杯玛格丽特，刹那变为亲兄弟。于此，我有第一手经验。四十年前刚来美国，在旧金山商业区最兴旺的酒吧当小工。一位客人和我搭讪，才说了三句话，就对我倾诉他失去女朋友的悲哀，幸亏隔着吧台，不然他要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个够。

还要说敌人。曹操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我们耳熟能详。这个千古奸雄，居然向宿敌刘备说了心里话：“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把刻意低调的皇叔吓得连手中筷子也拿不住。这段传奇，也是酒制造的。

要问，喝酒到哪个程度，“别人”较为可爱？烂醉如泥的经典样板是李白，有一次唐玄宗在沉香亭召李白写配乐的诗，李白却在长安酒肆起不来。杜甫为此赋诗：“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过，于饮者自己却不相宜，连鉴赏的可能都失去，遑论其他？浅尝如何？连脸也来不及变酡，“世故”的伪装肯定甩不开，依然是虚伪的“请请”，嫌不到位。

这么说来，微醺是不错的。此时看人，眼神以“朦胧”为表征。凡所见都恍恍惚惚，似幻似真，和现实拉开距离，酒精所醇化的想象力作用下，面对的人都被过滤，杂质筛走，留下真诚和趣味。

鲁迅有杂文，篇名为《“醉眼”下的朦胧》，立意在反击将自己讥为“醉眼朦胧”的创造社诸君，行文迂回，中心意思大抵是：论敌的“朦胧”是装出来，以掩饰其行为的虚伪的。他们一面要向官僚和军阀献媚，一面“梦中又害怕铁锤和镰刀”，所以如此。然而，看惯他们的表演的人中，“忘却了他们的指挥刀的傻子是究竟不多的”，“于是想要朦胧而终于透漏色彩的，想显色彩而终于不免朦胧的，便都在同地同时出现了。”鲁迅此文借论敌之题来发挥，和喝酒无关，只好当别论。（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