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张晓飞：春渡长安沙

长安沙有每年春日里最不辜负一江春水的春宴。

钱塘江有南、北两源：南源为兰江，北源为新安江，南、北两源在建德市梅城镇汇合后，流经杭州市，东流出杭州湾入东海。西湖区双浦镇东江嘴向西南，叫富春江，向东南，叫浦阳江，向东北，叫钱塘江，三江交汇之处有一处宁静悠闲的小岛叫长安沙，这里有每年春日里最不辜负一江春水的春宴。

春宴的召集人是志华哥，这是第五年——志华哥福气好，住在与长安沙隔江相望的小叔房，打小与这渔舟唱晚的江水相依、与这醉人的春风相伴，早年，在长安沙还有自家的田。上长安沙要乘轮渡。汽车可以在渡口直接开上渡船，每辆车收费十五元。渡船在大地上蓝色血液般的一汪春水里荡漾回旋，一个转身就抵达了。摇船摆春宴，还没坐上桌就已仪式感满满。食客依然是多年固定的几位师友——黄尹、潘宁、叶儿、周华诚。不变，让人心安，让人悠然。

志华哥心性澄澈、细腻，对食物的讲究，诗意般精致。每一年，他从初六起就开始认真筹备这一场春宴，用情至深。春江不缺鱼，但能吃到什么却全凭机缘和运气。东海渔谚说：“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三月鲳鱼熬蒜心……”吃江鲜，顺天应时，四季有序。今年的渔获正是鲻鱼。鲻鱼为洄游性鱼类，在外海岛礁水下产卵，近岸生活，能适应淡水、海水、咸淡水交界等不同环境。长安沙，泥质细软，浮游生物丰富，是鲻鱼生存的佳地。

志华哥把活蹦乱跳的鲻鱼抱起来，有他半个身子那么长。浙人善渔，会吃，更会写，我读过的书里——王寒《东海寻鲜》、李振南《海鲜生猛：东海海错笔记》、顾志敏《钱塘江水系常见鱼类原色图谱》，每每唤起我对鲻鱼的向往，今年终得亲见。志华哥怀里的鲻鱼金红色，耀眼。他说，这家伙性格活跃，爱跳跃爱钻，有形有力，把自己挣扎到通体出血。鲻鱼把水甩到他身上、脸上，糊了眼镜片，他冲着屋里轻喊：“姆妈，姆妈。姆妈！”他五十岁出头的人了，此时像个少年，像个孩子。

姆妈出来了，叫他把鱼扔下。志华哥却像甩不开手似的，笨手笨脚不能痛快扔下，有种生怕鲻鱼飞到他头上的感觉。姆妈笑了。

姆妈有一双灵巧的手，这双手插过秧，打过猪草，执过教鞭，打过算盘，通宵织过毛衣，不一会儿就把鱼收拾得干干净净。志华哥十五岁没了父亲，姆妈靠这双手独自拉扯他和十二岁的弟弟长大成人，还盖起房子。失去父亲的少年志华走路挺不起身板，姆妈跟在他身后，陪着他慢慢走，不时用手在他背上重重敲，对他说：男人，要永远挺直胸膛。

姆妈的手从鱼腹中取出一件稀罕物——鱼胃，即脐、鱼胗，竟有鸡胗鸭胗那么大。鲻鱼将泥涂囫囵吞下，用脐磨碎，吸收营养。姆妈把剖洗干净的鱼段撒上雪里蕻，蒸熟，淋油，端出来，跟春笋、马兰头、江鳗、酱鸭、河虾、牛肉、蚕豆、螺蛳、西芹、羊肉、豆腐干、春卷、鱼干、白切鸡，一起摆了满满一桌，坚持让我们先吃，喂饱我们满腹春天。姆妈举箸把鱼胗分我独享，鲜脆甘津。

姆妈今春八十岁。志华哥说，他吃过的钱塘江鱼有二三十种，他其实会剖鱼，也会烧鱼，但始终没有独属于姆妈的那味春日鲜。他许愿——能在长安沙再吃姆妈的春日宴二十年。（张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