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新：海子，在光明的景色中

今天，90岁的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25岁的海子。

海子妈妈背诵海子的诗

01

黄灿灿的油菜花，青油油的小麦地，将位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一个叫查湾的小村庄环拥在中间，这里是诗人查海生的故乡，他还有个更为文学爱好者所熟知的笔名——海子。

在查湾村海子文化园里，海子的诗，被分门别类地镌刻在一块块竖立起来的大理石上。红艳艳的海棠花陪着桃花，一起笑意盈盈地面向圆脸、大眼、戴着眼镜的海子塑像。柳枝在风中轻摆，花香在风中走动，回到母亲身边，长眠在故乡怀抱的海子，看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在故乡的春天里微笑。

图｜海子文化园

“我要还家我要转回故乡 头上插满鲜花，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不远处，一位穿着红色上衣的老人，手扶竹椅，正站在“海子故居”前，站在两棵桂花树下，她就是海子在诗中多次提到的母亲操彩竹。

2024年的春日，老人家已90岁的高龄了，但耳聪目明，慈祥地迎接我和一群来自海子母校——怀宁县高河中学的学生。

春天去看海子最适宜，不仅是因为“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还因海子出生在3月，离开时也在3月，还有“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

如果海子还在世的话，今年正好60岁整。

学生们请操奶奶坐下，一位女生伏到老人身边，请她讲讲学长儿时的故事。

图｜学生采访海子母亲

“海子是天才！”老人家脱口而出，“三四岁，歌听一遍就会唱了，还会一口气背下40多条《毛主席语录》。”“海子天资聪慧，记忆力特别好。”海子大弟查曙明在一旁补充道。

还有就是特别勤奋、懂事、爱劳动。

老人家说，他每天放学回来，都要问家里有没有事让他去做，没有他就会去学习。忙种收割季节，海子都会下地干活，用瘦弱的身体帮家里挣工分。晚上他要学习到深夜，灯油烧干为止，“夏夜蚊子多，他就把双脚泡在水桶里，上身罩上大衣，坚持学习。”

10岁，海子就上初中了，住在高河中学，周三和周六各回来一次，拿米换饭票，拿咸菜下饭。从学校步行到家有2.5公里远，海子年幼瘦小，十多斤米，用手提，用肩扛，用背背，用头顶，一路上累得气喘吁吁。

天资、勤奋加懂事，引出了一个乡间“少年天才”。

“奶奶，海子写过一首诗: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

“我背给你们听吧。”老人家打断了学生的话：

“母亲 老了 垂下白发 母亲你去休息吧 山坡上伏着安静的儿子 就像山腰安静的水 流着天空

……

妈妈又坐在家乡的矮凳子上想我 那一只矮凳子仿佛是我积雪的屋顶 妈妈的屋顶 明天早上 霞光万道 我要看到你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

我在一旁用手机录下了这一幕，1分52秒，整首诗167个字，老人没背错一个字，中间也没有一刻卡顿，深情流畅。当背到“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老人眼圈里有泪光在闪动，好几个学生也都红了眼圈。

“他就是走得太年轻了。”老人哀叹道，有个聪明的学生发现奶奶情绪激动，赶紧说，奶奶，海子留下了那么多诗，您看他的诗，背他的诗，就等于他一直在陪着您啊。

老人听后，露出慈祥的微笑：“对啊。”

“我奶奶会背几十首海子的抒情诗。”海子的侄儿查谋说，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看会书，读读海子的诗，然后跟老姐妹们视频通话，再到门口去遛遛弯，回来后看会电视，了解下国家大事。

没错，诗在，海子就在，妈妈就能健康。

02

海子似乎从未远去，查曙明领着我去参观海子故居，先看卧室，他指着一张老式黄白木雕床说：“海子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我母亲一直睡到今天。”

另一间卧室则是海子稍大时，跟查曙明在一块睡过的。“这桌子是我当裁缝的父亲给人做衣服用的，周末就给从学校回来的海子当书桌。”查曙明指着床边的一张桌子说。

同时也是书房，墙上挂着诗人西川的一幅书法作品：走在路上 放声歌唱 大风刮过山冈 上面是无边的天空。“西川最喜欢海子这首诗，2009年来海子故居时写下的。”

书房的书柜里放着上千本海子生前购买和阅读过的书，文学、哲学、艺术、地理……包罗万象，海子去世后，家人将其从北京运了回来，海子最爱读书，诗书年华，是他的青春底色。

在母亲和弟弟的眼里，除了爱读书外，海子还非常孝顺，很有人情味。“他从北京放假回来给母亲买了围巾，给父亲买了酒，给3个弟弟买了书和糖果，1988年春节还用稿费给家里买了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距海子故居不远处，便是海子纪念馆，大门上贴着西川手书的对联：“叶落秋高感大美不言出海子，花开春暖知泰初有生是天德”，这里也是安庆市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

在纪念馆的来访登记簿上，我看到来自全国各地，还有海外的参观者，都是海子的粉丝，名单和联系方式写满了一页又一页。

一楼通往二楼的走廊上，悬挂一张巨大的海子照片，是他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前照的。1979年，15岁的海子，以370分的高分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总分400分（语文、数学、政治、地理及历史各100分，海子的外语不好，幸运的是外语成绩不计入总分），轰动整个怀宁县，其影响力在当时不亚于他的同乡邓石如、陈独秀和邓稼先。

1982年，在结识北大诗人西川和骆一禾后，海子开始写诗，并且落笔惊人，第二年自费印刷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小站》，很快他便与骆、西二人被外界称为“北大三剑客”、他也是“北大四大才子”之一，此后海子又自费印刷了好几本诗集，他热烈地爱上了诗歌创作。

1984年，在发表《亚洲铜》时，“海子”这个笔名正式出现，海子被人称为麦地赤子、流浪的诗者和诗人英雄，他以地理空间和文化背景为写作资源，为了写诗，也为了爱情，他先后去过西安、兰州、敦煌、西宁、达县、青海湖、德令哈以及拉萨、日喀则、包头和呼和浩特等地。

海子不满足抒情短诗带来的成就，他有自己的诗歌理想和抱负，他曾对朋友说过：“我不想成为一个抒情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他还曾向诗友透露自己的理想：“我想成为像但丁、歌德、普希金那样的伟大诗人。”

但他后来又觉得不可能，因为没有相应的文化背景，因此内心有很重的矛盾和冲突。

但他依然在努力，在短暂的7年时间里，海子创作了近200万字高水平的抒情诗、诗学文论和7部长诗。有评论家称他“是真正思考诗歌价值的人，也是少数几个能给当代诗歌带来诗歌遗产的大诗人。”

查曙明曾在北京做过5年的家具生意，有年，北京电视台得知他是已故诗人海子的大弟时，专门去采访了他，问及海子为何能在诗歌创作上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时，他的回答是，一是天才，二是在北大四年的文化积累，三是时代的造就，诗歌遇上了蓬勃生长的时代。

03

海子的墓，在查湾村后东北角的一处向阳土坡上，呈东北—西南向，这里也是查湾村祖坟的所在地，曾经是荒山岗，是每次母亲送海子远行的分手地，也是他最后一次跟父亲发生争论的不欢而散之地（他想辞去在中国政法大学的公职，去海南办报，父亲极力反对），如今已修葺一新。

海子的墓前有两棵翠柏，枝丫拔地而起，贴地面而长，繁茂得很，是海子友人35年前从北京带过来栽下的。

墓碑前摆放着鲜花、塑料花、酒和香烟，前面有一条砖头铺成的路，直通查湾村。墓碑周边是个广场，四周用红砖砌围成一道环状装饰墙，墙有一人多高，上面有黑底白字，镌刻着谢冕、骆一禾等人对海子诗作的评价，主要是关于他的长诗《太阳·七部书》。

关于海子离开的原因，查曙明说，一是在当时他的长诗不被圈内人所理解或认可，他兴冲冲地拿着自己写的万行长诗请人去看，但却被告知已经有但丁了，根本不需要你写了，让海子的内心充满孤独和失落。二是在爱情的道路上，海子遭遇挫折，4次挫折，打击不小，“有喜欢我的女孩，却没有给我做饭的女孩。”三是从乡下出来的海子善良、简单、书生气、胸无城府，对物质财富没有过高的追求，更看重精神层面的，性格孤傲，在做人与处事上难免难以融入，这也给他造成很大困惑，最后就是过度的创作投入，伤害到了身心了，抑郁了。“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这是海子最后的遗言，宽容到令人落泪。

如果假以时日，海子本可以为国家为人民，为中国文学做出更大贡献，可惜，他的人生缺席了一堂生命教育课。

读过私塾，上过国立小学的母亲，重视海子的教育。晚年，她也常告诫孙辈、曾孙辈们要向海子学习，端正学习态度，勤俭节约，热爱劳动，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只有自己好好努力，长大后才能像你大伯那样在社会上受人尊重和敬仰。”查谋说，奶奶常常这样告诫他。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母亲还为海子诗歌的传播和发扬光大做着积极的工作。2016年，老人家冒着高龄和高原反应带来的风险，坚持去2300多公里外的青海德令哈，参加“第三届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并在活动现场背诵海子的诗，她想去儿子生前去过的每个地方看看，带着那些熟悉，早已刻在心里的海子诗。

每次外地举办纪念海子的活动，如果去不了现场，她都会请人录制视频，然后发给主办方，这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深情：接受、怀念、发扬光大。

海子纪念馆的结束语这样写道：今天我们感怀海子，不仅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证明我们并未完全被物质生活所困。感念海子，让我们在喧嚣和浮躁的生活中保持一份心灵的宁静和美好。

我认同这个结语，在这个快节奏，高速运转的时代，我们需要在海子诗歌的提醒和帮助下，给自己些“诗意栖居”的机会，去看看星空、河流、花草、树木，去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去给身边和陌生的人送去祝福，这或许就是海子诗歌存在的现实意义和价值吧。

图｜海子家信

离开海子纪念馆时，有学生悄悄塞给我一首她写的诗，希望我能帮她在报纸上发表一下，她说，自己写了很多诗，写诗快乐，是一种释放，她们学校还有海子诗社，有社刊。

海子不再仅仅只是故乡的麦地赤子，而是全球的，查曙明告诉我，有个外省来的出版社编辑上周就住在海子民宿里，打算出版海子诗歌精选集。3月底，意大利一位翻译家将来海子故居住上一个月，专门翻译海子的诗歌。而早在4年前，海子诗集意大利版《一个幸福的人》就在意大利正式出版社发行，适逢中国与意大利建交50周年，为促进中意诗歌文化交流搭建起一座桥梁，海子已是世界的海子了。

每年的三四月，每天都有上百人来怀宁看望海子，当地政府重视海子文化挖掘，投资打造海子文化园，希望能做大做强文旅产业，并希望在“春暖花开”的主题下引领凝聚青年，为乡村振兴作贡献。

在大弟的心中，哥哥海子阳光、孝顺、懂事，有爱心，青年诗人形象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哥哥一直都活在25岁的青春里。

“海子的诗能朝下传，像李白一样。”海子的母亲骄傲地对我说，“他是我心中的一位伟大诗人！”

“我无限热爱着新的一日 今天的太阳 今天的马 今天的花楸树 使我健康 富足 拥有一生。”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在90岁母亲温柔呵护的怀抱里。（徐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