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当AI来敲门

技术改变生活，技术改变世界，而且说来就来，无孔不入。

关于读书这档事，我是比较顽固的。我每天要在不同时段、不同位置、不同光照下以不同姿势读不同的书，如遇刮风下雨，则心无挂碍地读上十个小时也如痴如醉，不知夜之将至。但是近来有点恍惚，倒非老眼昏花，而是常常走神，眼看时代列车在我面前呼啸而过，那种被抛弃的恐惧感紧紧攫住了一颗核桃般的心。

从书里获得的知识以及他人的思维方式、行为逻辑都被IT世界抹上了一层包浆。技术改变生活，技术改变世界，而且说来就来，不打招呼，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环节，如果不及时学习、应用的话就将束手无策，寸步难行。叫车、购物、支付、转账、点菜、献爱心、预约专家门诊乃至缴付违章罚款等痛快或憋屈之事，手机就是贴心管家。去邮局领稿费，排队等候令人心焦，后来郑自华兄教我下载邮储银行App，手机兑付，省心省力。

三年前我又换了一台电脑，功能更强，速度更快，可是不再有插光盘的“小抽屉”，数十张光盘一夜之间成了废柴。所幸十年前我已用上U盘，并将光盘里的文件拷到三个移动硬盘里，我还在云上存了一批数据——可恨密码已被遗忘。平时我最怕手机软件更新，看到突然跳出来的温馨提示，头皮都会发麻。所有的不确定，都是妖怪。

数年前家里局部装修，螺蛳壳里做道场，一张椅子的腾挪就会牵动全局，当初花“巨资”购置的功放系统和立体声音响被我忍痛扔掉；上个月整理书房，数百张内容为电影、音乐、戏剧、历史文献的碟片也到了“告别的时刻”，有的连塑封还来不及剥掉！

之所以痛下决心，是因为读小学五年级的孙女自告奋勇地教会我将蓝牙连接到新买的播放设备上，周末她还教我如何用手机与车载音响接通。

看我乐滋滋地享受蓝牙功能，孙女一脸神气地说：以后你不要再教我写作文了。难道，小龙女准备投靠ChatGPT？

十天前黄姐住院，肠子里长出了“坏东西”，剪掉一段后在病房里躺平，我们几个老同学前去探视。中学时代黄姐便以心直口快、乐于助人著称，由此获得“傻大姐”的雅号。难能可贵的是，半个世纪后她仍然保持着对世界万物的天真与好奇。

幸亏发现及时，手术成功，护理到位，病情可控，黄姐气色不错，讨论了病情之后，病房里便洋溢起乐观向上的氛围。要说黄姐心里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话，都是《繁花》电视剧惹的祸。她伸出三根手指：“张爱玲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没完。我也有三恨：一恨麒麟会操纵股市没处理，二恨宝总被卢美琳吃了一记耳光，三恨李李出家当了尼姑。”

大家笑了：这跟你浑身不搭界，至于吗？

“哪能不搭界？”黄姐说：“我也算老股民了，但三十年来屡战屡败，如果用揩掉的钞票买房子，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啦。为什么麒麟会那帮大佬一根毫毛也没伤着？广大股民不答应啊！”大家马上安慰她：相信组织，操纵股市的人终将受到法律的惩处。

黄姐接着讲：“王家卫真会挑演员，李李是电视剧里颜值最高的，沉着冷静，聪明能干。我们小区的管理一塌糊涂，要是请她来当居委会主任，物业公司和业委会就不敢捣糨糊了，全体业主肯定听她的。当尼姑是自我毁灭啊！”物业公司、居委会、业委会，都被爱憎分明的黄姐搅在一起，夹缠不清。我不敢告诉她，老金笔下的李李原型是谁，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出家的。

黄姐清了清嗓子说：“最叫人胸闷的是胡歌演的宝总，居然被那个十三点卢美琳打了一记耳光。我转弯抹角问到了剧组里的人，这记耳光是真的打，不是电脑合成的。这只雌老虎真下得了手噢，我的毛病大概就是被她气出来的！”

人家是周瑜打黄盖，逢场作戏，何必当真。黄姐捏紧了被角咬牙切齿：“听说以前拍电影，拍好打耳光的戏，挨打的一方要加倍打还的。”

老范退休前是工程师，三十年来收藏了四百多只变形金刚。他瞪大眼睛说：“这里有商机，如果有人开发出一种智能玩具，模拟两个人物，一个是宝总，一个是卢美琳，你一按开关，宝总就不停地抽卢美琳的耳光，爽吗？我敢肯定推向市场后一定会卖疯的。”黄姐大笑：“老范，这么治愈的玩具你给我留意啊。”

还有必要研发中古时代的玩具吗？老刘说：“Pika刚刚诞生，Sora又来抢跑道，在不久的将来，你打开手机点开App，黄河路至真园就华丽丽地展现在眼前，汪小姐来了，宝总来了，吃瓜群众里三层外三层，你想让宝总打卢美琳几记耳光？听你的！”

我也凑了个闹猛：“以后的电影会向剧本杀靠拢，在剧情推进过程中导入付费程序，观众输入几个关键词，就能让剧情朝着你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这样的话，宝总将卢美琳打到一边嚎叫一边钻台子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黄姐呼地一下坐起来：谁来演？

放心，一切交给Sora，还有种种AI模型。

老张补充了一点：“现在的自动仿真机器人做得跟真人一模一样，会眨眼睛会说话，肌肤温热有弹性，你还可以拿着照片叫厂家定制……那叫一个体贴！比如此时此刻，宝总和李李就会并肩走进这个病房，给你送来热乎乎的鸡汤和新鲜的奶油小方。”

“真的吗，难道我真能和我的初恋重逢啦？”

是啊，他从四维空间而来，永远18岁，身穿血血红的大翻领运动衫，给你拉小提琴独奏曲《新疆之春》。我们老家不是整条马路都被拆光了吗，没问题，给你复刻一个经典场景，不就是杜鹃花开的小阳台嘛！

一帮老同学就像当年下乡劳动时坐在大树下休息，无轨电车开到五角场啦。

敲门声响起，邻床的病友幽幽地说：AI来啦！（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