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戏”上加喜

　　从小爱看喜剧，沪上剧场以本地“土特产”滑稽戏演出为主。时逢改革开放春潮初涌，姚慕双、周柏春、杨华生、笑嘻嘻等老演员枯树生花，纷纷复出，老剧新戏绽放舞台，“说噱做唱”笑逐颜开，给我的童年生活平添了几多快乐。

　　那时跟着父母看戏，开演之前，剧院门口常有戏单售卖，几分钱一份，袖珍的仅巴掌大小，大开本的如同新民晚报，剧情梗概、演职员表、唱词对白等包罗万象。我总是缠着大人买上一份，看过戏后回家还能细细咀嚼，戏梦重温。就这样集腋成裘，手头的喜剧类戏单渐成规模，后来又从网上拾遗补阙，搜罗了不少老戏单。闲来翻翻，落纸烟云，仿佛能够拼接出一段异彩纷呈的申城滑稽戏发展简史。

　　记得第一次入剧院看滑稽戏，就在解放剧场，姚慕双、周柏春及“双字辈”复演的《满园春色》，笑得我前俯后仰，由此拥有了第一份戏单。这部反映服务行业新风尚的剧目，幽默隽永，堪称经典。话说剧组进京演出时，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陈毅观摩后上台接见演员，饶有风趣地模仿剧中4号服务员的口头禅赞曰：“伟大，伟大，你们搞了一出社会主义的滑稽戏。”无意中发觉，我收藏的戏单封面为淡紫色首印版，伴随剧作连连公演，又陆续添印了粉绿色、橘红色、湖蓝色戏单，加之我苦心觅得的早期玫瑰色漫画版戏单，聚集一堂，姹紫嫣红，真的是“满园春色”啊。

　　戏单虽小，乾坤无限。老底子的戏单，非同凡响，很多为名家设计。蜜蜂滑稽剧团改编自老舍原著的《西望长安》，戏单插图就请叶浅予挥毫，大公滑稽剧团久演不衰的《七十二家房客》，人物造型即由张乐平绘制，严顺开主演的《阿Q正传》，海报及戏单均出自丁聪的手笔，戴敦邦亦曾为《海上第一家》《明媒争娶》等滑稽戏人物造像……走出拨乱反正年代，戏单逐步摆脱白底红字的“简单直接粗暴”样貌，显得创意满满，别具匠心：《白相城隍庙》的封面仿若一扇可以开启的城门，《两厢情愿》恰似一份红火吉庆的喜帖，《OK股票》完全跟股票认购证“拷贝不走样”，令人爱不释手。

　　少了纸质符号，许多记忆似乎无从附着。泛黄的戏单蕴含着丰富的时代信息，透溢出特殊年月的际遇风云。新中国建立初期的滑稽戏《老账房》配合“三反”“五反”运动，打击偷税漏税现象，戏单上赫然印有“继续抗美援朝，厉行增产节约，彻底改造思想”字样；《出色的答案》讲述科研人员排除万难迎来科学春天的故事，刊头引用了叶剑英元帅的诗词：“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宣传计划生育题材的《好事体》戏单，当然要把“只生一个好”喊得震天响……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商品经济方兴未艾，戏单一隅羞答答出现的广告也蛮有看头：“肥儿灵” “人参蜂皇浆”“洞天长春膏”“第2春高级护肤霜”“真优美冷烫精”“航天冰箱”“飞跃电视机”等等，这些早已消失的国民品牌，在掀起一波“回忆杀”的同时，也见证了百姓生活的沧桑变迁。

　　说起来，彼时滑稽戏能够风光一时，除了本土原创能力不俗，还善于“拿来主义”，从古今中外姐妹艺术的借鉴移植里汲取养分。诸如《阿Q正传》系根据田汉、许幸之两个版本的话剧台本改编而成，《小山东到上海》取材话剧《夜店》《上海屋檐下》，《荒唐之家》的灵感源于莫扎特《费加罗的婚礼》，《活菩萨》为莫里哀《伪君子》的本土化演绎，《孝顺伲子》《真情假意》《出租的新娘》均有评弹开篇的影子。追本溯源，戏单里一目了然。

　　虽说眼下滑稽戏式微，但当年在长三角乃至全国的影响力却是无与伦比的，一些外地文艺团体纷纷在戏单上注明“向上海曲艺剧团学习剧目”。颇有意思的是，滑稽戏《阿混新传》面世后，盛况空前，不仅珠江电影制片厂将之搬上了大银幕，而且北京、江苏、广东、河南、甘肃、新疆、青海等地艺术团体相继“择善而从”，广东话剧团分别演出了普通话与广州话两个版本，河南豫剧团、青海京剧团亦粉墨登台，未知“西皮流水二黄”里的阿混究竟是何种腔调？一番搜寻，我的收藏册里呈现了八个“阿混”喜相逢的谐趣景观。

　　时过境迁，之后的新戏单越印越精美，惜乎剧目质量每况愈下，我已基本不进剧场看滑稽戏了。收藏戏如人生，不过聚散之间。听说上海图书馆正向社会征集上海滩戏单文献，“独乐乐莫如众乐乐”，我就把这份久藏的喜剧情怀统统捐出去吧。（黄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