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问世间，情为何物

古人目睹白鹭的反应是做了一首千古绝唱，而今人编的故事却要“把大雁剖开，煮一半，烤一半……”

日前上网，见一只像是大雁的鸟儿拖着一支“长箭”飞行。看文字报道，得知照片是石家庄一对摄影爱好者夫妻在滹沱河湿地抓拍的。鸟的学名叫白腹鹞，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对夫妻先打110报警，然后打市长热线，由野生动物救护站牵头，一二十人展开长达九天的营救行动。最后出动两架无人机，在大疆公司的技术指导下，用无人机弹出一张网好歹把鸟网住。鸟的左腿被那支长达1.1米的利箭射穿，好在伤口没有严重感染，救护站医生认真做了处理，说休养十几天后可以重新飞归大自然。下一步，公安部门要根据留在箭杆上的指纹搜捕射箭的非法偷猎者。

看完报道，我又看了一次照片上带箭飞行的白腹鹞。飞行的姿势的确很像大雁。这让我想起以前偶然看过的江苏版语文课本。好像小学三年级下学期用的，里面一篇题为《争论的故事》的课文写到大雁。说巧也巧，课本居然给我翻找出来。故事说以打猎为生的兄弟俩为怎么吃大雁发生了争论。哥哥说煮着吃好吃，弟弟说烤着吃好吃。“兄弟俩争论不休，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有个老人经过这里，兄弟俩就找他评理。老人觉得他俩说的都有一定的道理，就建议说‘你们把大雁割开，煮一半，烤一半，不就两全其美了吗？’”而当兄弟俩抬头看时，大雁早已飞得无影无踪。故事的主题是：不管做什么，关键是要先做起来，而不是争论不休。

课文主题没有什么不妥。相比之下，引起我注意的是那位老人的话：“你们把大雁剖开，煮一半，烤一半……”于是我眼前出现大雁惨遭屠戮的血淋淋的场面。剖、煮、烤，这是何等残忍的动作啊！须知不是剖树皮不是煮豌豆不是烤地瓜，而是对待一只大雁，一只可能领着小雁飞去南方过冬的大雁，一只作为国家保护动物的野生大雁！作为智者化身的老人怎么可以对年轻人这样说话呢？又怎么可以出现在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中呢？

不由得，我想起从前念过的小学语文课本：“秋天到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去，一会儿飞成个人字，一会儿飞成个一字……”也是因为当时乡下常有这样的雁群飞过，它们在一碧如洗的秋日晴空中高高飞翔的优美身姿，甚至让我产生一股冲动，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只大雁，悄悄跟在它们后面飞去，飞出那个三面环山的穷山村，飞去山那边、天那边……

我这么一边回忆着，一边继续翻动手中的课本。也巧，翻到了另一课《古诗两首》。一首是杜甫的绝句：“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看插图，白鹭也飞成个一字。按理，古人获取食物的渠道比现在困难得多，但古人目睹白鹭的反应是做了一首千古绝唱，而今人编的故事却要“把大雁剖开，煮一半，烤一半……”——作为杜甫的嫡系文化后代，怎么会差这么远？

更为感人的是金代文学家和历史名家元好问写的那首《摸鱼儿·雁丘词》。一千多年前，年仅十六岁的元好问在去并州（山西太原）应试途中，遇见一个捕雁的人，得知他用网捕获一只大雁，将它杀死了，而脱网逃开的那只却一声声哀叫着不肯离去，竟然自行投地而死。元好问听了，大为感动，当场买了这对大雁葬于汾水河边，并写了这首词。

请看词的上阕：“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天南地北，老翅双飞，夏去秋来，几回寒暑，一路同甘共苦，此刻只剩自己，渺渺万里层云，绵绵千山暮雪，前程渺茫，形单影只，莫如一同死去。开头两句由于金庸先生的引用更是广为人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生死相许。”生死相许，生死与共，朝夕相守，永不分离，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字里行间，充满元好问对殉情大雁深切的同情和真挚的爱心。千古之下，读来仍感人肺腑，发人深省，引人幽思。

而反观前面这篇课文，全然看不到这样美好的感情，看不到人与自然、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理念，看不到爱。看到的只是赤裸裸的贪欲和血淋淋的残酷镜头。说严重些，正是这种爱的教育、美的教育的缺失，才导致偷猎者把一米多长的利箭射向那只白腹鹞……

（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