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见埃特加·凯雷特之后

前两天，办公桌上长久沉默的座机突然响起一阵铃声。一个陌生的声音准确地报出了我的名字。听他讲述寻找的经历，竟然是沿着埃特加·凯雷特的文字，在互联网汹涌的数据流中敏锐识别出与我这个译者相关的只言片语，通过侦探般的分析比对后拨通了正确的号码。他跟我分享阅读感受，提到我的译笔忠实地传达了凯雷特别致的幽默感。

这位机智热忱的行业后辈的话语成了我一整天琐碎庸碌工作中的高光时刻。

翻译是我偶然发掘的业余爱好，我把它看作一场可以消磨很多时光的智力游戏，享受“沉湎”这个状态本身纯粹的快乐。它足以回应我的大部分居心：破解另一个灵魂最隐秘幽微的心理和最想展示又想要掩饰的矛盾；看透甚至拆解一个精心构建的叙事迷宫内在自洽的逻辑；为浸润在另一个时代社会中自然而然得毫无道理的俗成表达寻找恰切对应的汉语词汇……收敛着创作发挥的冲动，尽可能地收束自身的存在，隐匿于投射在原作聚光灯外的暗影里，却手握静默与倾吐切换的开关。我得以暂时脱离现实生活一成不变的轨迹，围绕另一颗星球运行。

凯雷特就是那些星球中密度最大的一颗。十年前在创意写作课堂上偶然遇见这位以色列作家的时候，未曾预料他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往后的生活。也许因为刚下长途飞机的缘故，那天他灰白着脸，温和得近乎孱弱，恪守素食主义者的条律，任由我们面对一桌子丰盛的美食大快朵颐，独坐一隅只揣着一瓶零度可乐续命，不时旁若无人地用细若游丝的英语吟出一两条轻便实用的写作技巧。“我在大学里教创意写作。”他又笑得更浮夸了一些。我多少有些经验，表象之下，是波澜壮阔的内心戏经过羞怯与敏感的折射后形成的虚像。我对这样的人抱有极大的好感，因为他们正是善于创作故事、描摹情绪的类型。

瞬息万变的当下，新的经验不断冲击头脑，新的情绪状态不断生发，快乐和痛苦比以往更加复杂却也更加抽象。不知何为、不知所起的万千感慨，成为无法倾吐又难以咽下的块垒，郁结于胸。若是一生都在“一言难尽”中哽咽，会不会很悲伤呢？

把凯雷特的故事推理、收集、淘澄为汉字符码的过程中，我不断观察他是如何破解的。他努力摆脱“正常”的故事，把叙述形式和内容的创新当作职责所在；他还努力富有幽默感地描绘“正常”以外的生活，目下这份努力又有了新的意义。我一边尽己所能把他的故事忠实传达给读者，一边逐渐自我明确：恐惧与沮丧，与美好是可以并存的，不完美的世界与不完满的生活可以和解。文学作品的动人之处大抵如此。坚持用文字的方式介入生活的人，依然很多——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凯雷特”成为了一个结下友谊的暗号，有人带着书出海，有人把它夹在手写的书信中作为新年推荐，还有人欢迎我加入了他尚不知名的小说，生活也因之有了额外的开朗和趣味。

那些无可名状，不再是独自一人默默咽下。（方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