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昨日的水流——读《席慕蓉诗集典藏版》

栀子花开，七里香飘香，又逢毕业季。“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七里香·七里香》）轻易，那是我们不曾意识到“一生中到底能有几次的相遇”，也许“从此只能遥遥相望/隔着幽暗的地狱也隔着天堂”。（《时光九篇·夏夜的传说》）思绪穿过三十年的光阴，我脑海中浮现出一本蓝色封面的薄薄诗集，那是花城版的《七里香》，当年它曾让我的很多同学心醉神迷。遗憾的是，像席慕蓉笔下那么多的青春期“错过”一样，当年我错过了它。十七八年之后，作家出版社出过一套白皮本席慕蓉诗集，那才是我们认真的相遇。此时，我和诗人一样，“却不得不承认/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七里香·青春之一》）转眼又一个十多年过去，席慕蓉诗集又有新版，这次作家出版社推出的《席慕蓉诗集典藏版》（2022年12月版，已出8册），可称之为“五彩绚烂本”，封面五彩纷纷，三面书口也刷了色彩，这是迄今为止最漂亮的一版席慕蓉诗集吧。为我们逝去的青春，这绚烂值得珍藏，毕竟，“一生也不过就只是这几行诗 记忆/本身的光泽 借文字而留存”。（《除你之外·偶得》）

席慕蓉的诗，表面上看语句平淡，内里的深情却浓得化不开。她搅拌着古典意境和某种禅机制作出来的“故事”，常常让人为之动容。如“我”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只为遇见“你”，佛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可是，“你”完全无视了“我”，“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七里香·一棵开花的树》）又如，“我”化身为一朵盛夏里开放的莲花讲述着“莲的心事”，“我”多么希望在“最美丽的时刻”相遇：“风霜还不曾来侵蚀/秋雨还未滴落/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偏偏，“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　就是/太迟”。（《七里香·莲的心事》）还有在那个“十字路口”，我们仿佛是不动声色地交谈，说天好，风轻柔，说人生平凡，“就是在这个十字路口/年轻的你我　曾挥手/从此分离”。（《七里香·十字路口》）这是席慕蓉年轻时代的诗，也是我们青春时代的记忆。或许，在今天，诗已经成为奢侈之物，然而，记忆时刻与我们相伴，它是生命长出来的绿叶，时不时随风拨动着我们的心弦。

那时候，难免每个人都有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样子，而今，得失都化作浅浅的一笑，因为我们深知有些结果无法改变。不过，几句叹息不能省略，总要给自己留一个出口嘛。岁月漫长，时光匆匆忙忙，不再年轻的席慕蓉感叹：“一生再长一生再久 现在才明白/也不过就是一次匆忙的停留。”（《以诗之名·别后——之一》）谁都希望这“停留”更久些，“山依旧 树依旧/我脚下已不是昨日的水流”。（《七里香·月桂树的愿望》）无奈，在多情善感的青春时代就清清楚楚昨日的流水一去不复返，却照样许下心愿：“总希望/二十岁的那个月夜/能再回来/再重新活那么一次……”（《七里香·千年的愿望》）心存念想，无法达成时，还会去追问：“在长长的一生里 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无怨的青春·为什么》）从“我爱”到“我也曾经爱过”，诗人问：“这样难道就是一生了？”（《除你之外·动词的变化》）

这样质朴的诗句、直率的表达，能够吸引人在于它的真、不假、少粉饰，以致没有把诗写成了语言的游戏，不曾以脂粉遮盖失色的脸庞。这些诗都是人生的斑痕，它们戏谑不得：“每一首诗 也都是/生命里的长途跋涉/遥远的回顾/在风中 岁月互相倾诉与倾听/在诗中 我们自给自足。”（《我折叠着我的爱·夏日的风》）在留不住和要留住的微妙之间，席慕蓉传达一种普遍的情感和内心状态，正如他说过的：“重新回过头来审视这些诗，恍如面对生命里无法言传却又复返的召唤，是要用直觉去感知的一种存在，是很难形容的一种疼痛，微颤微寒而确实又微带甘美的战栗……”（《七里香·生命因诗而苏醒——新版序》）千言万语中也有复杂的情愫，不过，这样的诗不是站在巴别塔的顶端俯视众生，而是并行在大众之间的共情：“诚实地注记下生命内里的触动，好让日后的自己可以从容回顾……！”（《我折叠着我的爱·诗的本质》）

席慕蓉诗歌的主题词是：生命，岁月，时光，爱，忧伤，青春……然而，这只是与我们这一代人的生命旅程相伴的那部分。当我们不再年少时，我们与席慕蓉的诗句越来越远，她找到了生命的原乡，站在了“父亲的草原和母亲的河”，她骨子里蒙古人的血统和祖先的精神在复活，那些民族的英雄们和古老的土地带给她另外一种力量。淡淡的花香和抹不掉的愁绪为草原的风吹散，她也可能怒发冲冠。比如在《我折叠着我的爱·悲歌二〇〇三》中的“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的质问，在《悲伤辅导》中“一棵树 究竟能够/忍受几次的斧斫和摧折？/一颗心 究竟能够/承担多么沉重的煎熬和绝望”的追问，（《我折叠着我的爱·悲伤辅导》）这些都是我们以往不熟悉的，可是，那不是另外一个席慕蓉，而是同一个。（周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