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吹葱之乐，你玩过吗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搬来了一个新邻居，船民的儿子，黑红圆脸，额头一个尖尖角，一口启东话，一看就是一个好胜的。大家笑话他的乡音，玩游戏时也总欺负他，“撑老黄牛”（弄堂跳高）时，明明弯腰等人撑跳的“老黄牛”会突然升高，让小启东摔个嘴啃泥；从小在船上，“闷水”比赛总该他拔头筹了吧，又碰到“黑哨”，甲方乙方两只脸盆同时入水的，那“孩子头”明着欺负他，允许乙方提前出水，吸口气再“闷”，饶他小启东水性再好，怎么憋得过两次换气的呢。

小启东不甘心总是输。一天突然衔着一根葱招摇过市，一个不注意他就吹出了婉转的鸟叫声，这下可轰动了邻里，所有的孩子个个都回家拽葱吹，可一个个憋得面孔发紫也最多吹出个“叭、叭”响，更多的根本没声，这回轮到他发飙了：傻眼了吧！看看你们拿的个什么葱？嘿嘿，香葱、米葱有屁用！要拿粗粗的胡葱，最好是大葱！

我们的孩子头，看小启东的嘚瑟样，上去就是一个头塔：小启东，神气什么？！小启东不买账，大声嚷嚷：怎么啦！吹葱还是皇帝玩的呢！你算什么？

我们一愣，随即一起跺脚，发出经久不息的哈哈大笑。

“皇帝玩的？”那可是特殊时期，这句话吓得他爷爷赶紧跑出来，对那孩子头恨不得把头磕下去，连连哄着说，“乡下人胡扯！乡下人胡扯！”

此事总算没炸开，糊弄过去了。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团，真有皇帝吹葱的事？皇帝，印象里无比地高大上，竟然会去小菜场找葱玩？看小启东爷爷的那个慌张样，多半是他对孙子胡诌的。

问题是，多年后发现还真有其事。史载明武宗朱厚照15岁即位后其实还是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恶少，骑马射箭，打拳游猎，驾鹰走犬，甚至宫内摆地摊，开菜场，他假扮小贩做买卖，人群熙攘，把个紫禁城弄成了个迪士尼。

一天，多巴胺激增的武宗不知怎么地转悠到御厨房，发现给大葱吹气，会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好玩极了，他天性聪颖，不但很快掌握了吹葱管的技巧，还掌握了把葱管剪开，将葱片含于齿间吹曲儿的技巧，这可是个飞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立传圣旨，所有宫人一起跟他学吹葱，他要“声震朝野”，他要“响遏行云”，问题是大明有“宫女九千，太监十万”（康熙帝统计），1人就算1掬葱，天天折腾，那得多少葱啊！一时间，宫内固然“葱乐齐鸣”嘉年华，京畿内的葱类却被一扫而空，葱价暴涨数倍，葱农们莫名其妙地发了小财，但皇城根却空前地成了“无葱之都”。明人笔记《古今谭概》也记载：“武宗在宫中，偶见黄葱，实气促之，作声为戏。宦官遂以车载进御。葱价陡贵数月……”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饿死人，对此冯梦龙抨击道：“朝廷一颦一笑，岂可轻易如此！”

无独有偶，史载晋灵公也是这么个熊孩子，他不知抽了谁的筋做了一把弹弓，站在高台上，一打上朝的官员，二打赶路的百姓，看他们被打得呼爹叫娘，抱头鼠窜，开心得哈哈大笑。

皇帝也是人，找点娱乐无可厚非，但娱乐到武宗那样扰民，灵公那样虐民，当然天地不容了。

从前看唐太宗的故事，说是太宗的“御戏”就是瞒着魏征玩雀。一天正玩得开心，忽报魏丞相求见，惊惶中，来不及闪回，又怕这个“乡巴佬”又要切谏“隋鉴在前。陛下万勿玩物丧志！”只好将雀儿捏在手里，匿于袖内，但那“乡巴佬”的述职报告偏偏“又臭又长”，太宗只好龙颜肃然，悉心听取，好不容易等到丞相走人，展掌一瞥，那雀一动不动，早就“死谏”了。每每看到这里，既为雀儿难过，也为百姓庆幸，更为太宗赞叹。倘没有雀儿的“死谏”，又何来二十三年的“贞观之治”呢？

回到小启东。前不久“老邻居”聚会，小启东也来了，圆脸不再黑红，一口上海话倒蛮正宗。他后来进了玉雕厂，成了玉雕师傅。我为当年的事傻傻地向他道歉，说皇帝吹葱的事，经查确有。

他愣了半天，非常莫名，最后困惑地问：“……有过那么狗血的事吗？”！(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