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会雅玩 | 看冰花

　　“夜入人间水作画，晨起迎日飞繁华。天作妙景笔入微，冬日临窗看冰花。”

　　老屋东墙有窗，安着六块小小的白玻璃。每日一早，晨光自此探头，落在睫毛上，喊我起床，上学。冬日冷，赖着不想起。母亲说：“有冰花！”便赶紧穿衣，去看冰花。

　　沙地，乡下，冬日无花可赏，唯冰花偶开。去看时，正好对着晨光，一小朵一小朵开在玻璃的透明上。每一朵都有细小的花蕊，尖尖的花瓣。一朵两朵，百朵千朵，纵横交错间，又编织出森林、山川、流水、鸟鸣，繁盛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疏离处只两朵三朵，几可跑马。霞光一映，美不胜收。若以画比，此画图可上溯魏晋、唐宋。细看，又不似人间画工。我伸出食指，拟以指代笔，添上几笔，母亲说：“别动！这是吉祥花！”母亲的意思，吉祥花是用来看的，一动手，冰花凌乱化去，就不吉祥了。母亲给我打热水，洗手，擦雪花膏。

　　雪花膏以“雪花”为名，大概是取雪花很白之意。宋人卢梅坡有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乡下，梅花是看不到的，雪花倒是偶尔盛开。亦总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夜晚，悄然而至，密密地趴在窗台上，晨光一映，像是开了千朵万朵的梅花。“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诗人王维思念故乡，思念的是一朵梅花。我想起老屋的时候，先是想到了冰花。母亲一面说不要动这朵吉祥花，一面用指尖挑出一小牙雪花膏来，点在我的额头、脸颊、手背，用掌心帮我抹开。雪花膏是用一个小圆铁盒子装着的，盖上画着一个上海女人。母亲说：“上海是个大城市！”有多大？母亲也不知道，因为没去过，只知道很大。雪花膏很白，还很香，一种很甜很糯的香。母亲一抹开，我脸上就像是开了千朵万朵的花，有雪花的白，有梅花的香。

　　冰花不白，亦不香，但我也喜欢，因为好看，常有神来之笔，灵动中自带仙气。北宋张嵲有诗：“冰花不省如斯暴，疑是吹沙打夜窗。莫遣沉阴增敌气，且将盈尺作农祥。”诗中“冰花”为雪花，夜雪打窗，如沙尘暴，诗人说不要让阴沉的天气加重了烦躁的情绪，而是把盈尺的雪花看作是农事的吉祥，即丰收之兆。如此看来，雪花，也是一朵吉祥花。

　　母亲说“有雪花”，我必更加快速地穿衣，起身，趴到窗上去看雪花。母亲说：“不要跑出去玩雪。”玩了雪，手受冻，就长冻疮，就刮裂。母亲给我擦百雀羚，也是上海产的，也很白，也很香。擦了，就能把手上那些裂缝一条一条细细地缝上。于是，我对上海更加向往。母亲一面把我拉住，一面掀开盖子，给我的手背擦百雀羚。我一面感受母亲手心的温度，一边仍向着外面冰冷的雪花。

　　雪花，也是冰花。现在，一入冬，我便开始想念冰花。把玻璃擦一擦，擦干净些，擦透明些，像是举行一种对冰花的欢迎仪式，可以让夜色在窗上做冰花时，更透明些，更漂亮些。没有雪花的日子，我把露台也扫一扫，扫出一块干净的露台，提前迎接自北方远道而来的雪花。

　　看冰花，是需要心情的。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一境；邵雍“人于桥上立，诗向雪中归”是另一境；张岱“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又是一境。我无诗境，一人独坐，吃一碗热茶，或煮一壶老酒，临窗看冰花，隔窗看雪花，也挺好。

　　今夜，窗外无雪，窗上无花。我怀念冰花，亦怀念雪花膏。自母亲离开以后，再无人为我抹开雪花膏，让我的脸颊开出又白又香的花朵。我吃茶喝酒等冰花，不会写诗，不影响胡诌：

　　“夜入人间水作画，晨起迎日飞繁华。天作妙景笔入微，冬日临窗看冰花。”

　　诌毕，入梦。等待母亲明天用一朵冰花把我唤醒。（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