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张北之窘

　　那日，一大早婆娘就被蛇咬似的叫了起来——那一刻我浴缸躺平着，骤闻尖叫还以为是登门闯劫，便浴袍一套，顺手就抄了一根棒球棍往楼下冲，结果只是花园的水龙头被冻爆了，水柱狂喷而已。

　　都说如此寒冷的上海不多见，不禁让我想起1998年1月赴张家口的那次酷寒下的采访。

　　二十五年前的“张北地震”是有史以来华北最剧烈的地震之一，震级如同这次甘肃临夏积石山地震，6.2级，但破坏力极大，房屋倒塌率很高，且天气更寒冷，极端低温直破零下30摄氏度，故受灾群众的痛苦、采访的困难同样始料不及。

　　地震是1月10日中午发生的，我和小L紧赶着到达震区已是12日的早晨。我们被告知，各地记者的食宿与交通，必须自己解决，一个来自香港翡翠广播电台的女记者急哭了，没有人脉，两眼一抹黑，听说我们是上海来的，立马吊打，恳求加盟。无奈之下，只能“载之后车”。我们仨的食物，通过拼抢只拿到当地的一打黑窝窝头。

　　晌午时分，我们赶到了震中海流图乡。刚投入紧张的采访，立刻发现被打回了石器时代：零下30摄氏度，大家的水杯都爆了，但凡玻璃材质的，没有不爆的。这下完了。大家伙只能苏武牧羊，舔雪解渴。

　　与此同时，谁会想到圆珠笔油被冻了，水笔也冻住了，一个字都写不出，这一惊，惊得我们魂飞魄散，好比士兵临阵拉不开枪栓，岂不天塌了？！回顾其他记者，个个大汗淋漓，张大嘴，傻了。

　　改用录音机，发现也挂了，不知是低温使机械变形，还是电池失效，同行的央视记者的摄像机也时时卡顿，电子配置越先进的相机，哑火的越多，反倒我们手中老套筒的胶卷相机还能动；这都是后来的汶川地震时不曾发生的糗事，酷寒中，什么都扭曲了。幸亏“小翠”带着铅笔，那真是救命菩萨，她还带着一大把，香港一个老记者要她带的；但把我们逼向绝路的事还在后头。因为没经验，我们的一打12只黑窝头都放在挎包里，想想大不了届时吃冷窝头罢了，谁想，到了海流图乡，采访的间隙，肚子都饿了，南方的记者纷纷打开挎包或背包，却发现馒头窝头个个都跟花岗岩似的！再好的牙口上去也冒火星！这，谁知道啊？！谁会想着预先防冻这一手呢？

　　反观北方的记者，他们有经验，个个嘚瑟地解开棉大衣，一个个馒头窝头都从胸前掏了出来，软软的，悠悠地啃着，冰天雪地里，北方爷们说，重新放进胸前，靠体温解冻，起码得半宿。

　　南人都傻了眼。放眼四周，除了雪原就是废墟，哪有饮食摊点，灾后的老乡们自顾不暇，我等总不见得和受灾群众抢食吧。试用“冰馒头”交换，两个冰的，换一个软的，行情仍然跌停，受饥寒威胁，你不能逼别人道德高尚。

　　忽然想到“小翠”包里的铅笔。不觉精神大振，拿出来一吆喝，一支铅笔，换一只馒头（窝头），行情立刻涨停，那些圆珠笔、水笔报废的记者纷纷拿出焐暖的馒头来换，他们正等不及地要记录呢。

　　大家都吃上了窝头，但零下30摄氏度的雪原，我们住哪里呢？配备采访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都回了县城，我们租车的，抑或汽车水箱炸箱的，怎么办？已经回城的出租车害怕冰路凶险，况且余震不断，没一辆肯来的，许以重金亦无应者。

　　眼看天渐渐暗了，余震不断的张北又飘起了雪，没塌的房屋已经蠕蠕地挤满了受灾群众，我们如果再去“挤公共汽车”，未免太窘，所谓“风雪夜归人”，总得有个窝，哪怕“草料场”也行啊！正犯着愁，忽见两个军人快步走来，一个首长模样的军人说，记者同志没地方过夜吧？走点路，去我们部队帐篷！

　　我们一听，欢呼起来，立马跟他们走，拐过一个山坳，赫然可见五六个方顶的大帐篷，一盏盏的马灯透出光亮来，大抵一个排一个帐篷，每个帐篷“加塞”二三人的话，我们很快被分流了。

　　“小翠”坚定地跟着我们。帐篷里有火炉，有热茶，挂两只马灯。战士们很热情。我们立刻把窝头烤热了，美美地把肚子填饱，但刚入睡，帐篷外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嚎——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狼嚎——那粗粝的嘶喊绵长而凄厉，每每以K线似的上滑音拉伸到高音C而结束，如同汽笛响到断气、玻璃尖刮动搪瓷面盆那样地瘆人。

　　“小翠”独自煨着火炉，抖着，吓得轻轻啜泣。

　　灾后之地估计有血腥味，把塞外的狼群给招来了。嚎叫声越来越近，游走在帐篷之间。伏地谛听，隐约有杂乱一片的“嗒、嗒、嗒”的踏雪声。

　　值班的战士握着冲锋枪有点冲动，说给狗日的一梭子，被排长低声喝止，事后我们知道，塞外的狼群只要死一只，就和你杠上了。

　　它们嗅得出，帐篷里都是鲜活的人，但只要马灯亮着，它们就不敢进来。导弹，只有在架上才是最具威慑力的。

　　那一晚，我们通宵战栗不眠。惟战士们甜熟的鼾声一片。（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