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迷路中的微光

读韩松落的《春山夜行》，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书中有不断后退的，被车灯光照得惨白的春树，镜头感强烈，一路进入山谷，转弯，急弯，峭壁、平路、石桥，穿插着白杨树的苦香、杏花的甜香。每个人一生都在行路，那春山夜行之路，是小生意人内心的百转千回，是经历九曲十八弯，有渡不尽的大大小小的漩涡，避之不及便会掉落下去的坑坑洼洼。是成是败，有时是一纸合同决定的命运，有时是一顿酒，有时甚至是一句浅语的琢磨……夜行路，必不清晰，模糊，要摸索着走。

好几个故事中，都有“疯子”。作为韩松落的同龄人，他让我回忆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似乎每个小县城，每片家属区，都有一个、两个人口中的“疯子”在街上乱窜。在我看来，他们未必是精神脆弱而导致人生崩塌，他们是一些执拗之人，一根筋，爱就爱到底，喜欢什么就喜欢到底。又或者是在要求人人齐步走的年代，想的、做的和别人不一样，于是成了伸出墙外的墙头柳。墙头柳就会被砍枝，拉回来，他们的身体是被拉回来了，灵魂却出了窍，回不了神，久久地活在自己编造的童话或恶梦里，将自己的一生关了起来。

当然，韩松落的笔触不是整本书一个调，你很难捕捉规律。在《浮花》里他用几个人的对话讲述故事，一个演员死后，哪怕这个人一生饰演过无数角色，或烈性，或酸腐，在别人的谈论中，都成了泡沫；《五怪人演讲团》，几位平凡的女性，因为有可歌颂的情操，组成了巡回演讲团，于是演讲本身有了表演性质，而她们的人生实相，毫不积极、正面，甚至讲述不得。

还有更多的人，他们在生活中本色出演：《妈妈的语文史》中的“妈妈”，老牌师范校毕业的素质女，从教育孩子即使心怀怒气，也要轻轻关门，到病榻上张口破骂自己的子女，再到老来谨小慎微讨好身边人，让人看到一个生命经历优雅、张狂、粗暴、衰败，其间的枝蔓缠绕，隐忍、抗争、拒绝、愤怒、迂回的心理路径。她们的人生不易，也将阴影投进下一代的生命中。以女儿第一人称书写的“我”，几乎成了母亲的翻版，她们望向对方的眼是愤怒的，也是含泪的，含泪地唱“让我们都能在一起，在一起，欢乐无比。”

韩松落书写人心的曲曲弯弯，书写生活路上尖尖的石头，刺痛人的身体，但又无法绕开。他用文字将那些身体里密密细细的痛，用具体的物件铺陈开来，有了触目惊心具象之感。

韩松落是男性作家，但他笔下的故事主角，却基本是女性。他在后记里讲到，他想去呈现非理性的，被人们认为是“巫性、不确定的、不合作的、无益的，社会化程度低，对秩序有损害”的女性世界。我承认一个女人一生，总有些时分是摇晃的，是需要破口大骂，或是歇斯底里，如果没有那些瞬间，经年累月在身体里长出的毒瘤就会溃烂难忍，会变成身体里的疾病，从别的地方凸出来。

韩松落在小说中借故事谈论生死、疾病、歪斜的人生，大片的无奈，无处倾诉只有大口吞咽的痛苦，聚集成了扭曲的，不懂得表达的爱，是人与人之间，亲人与亲人之间亲手折断的桥，无法近前取暖，无法感知温柔。

《春山夜行》这部短篇小说集，读着读着，总会浮生泪意，后背不时也有寒意漫上来，但也会有瞬间的诗意与温暖，将人扶住，虽是“乍暖还寒”，也还是春天啊。就是这些文字中聚起来的微光，让人想要举起这小小的火把，继续走下去，携带着人生的湿雾、扑朔迷离、长长短短的叹息……（五瓣花）